姚晨, 女人四十

她覺得《武林外傳》和《潛伏》是“錯位的成功”,如今在《都挺好》《送我上青雲》中找到自己

本刊記者 陳娟

一陣匆促的腳步聲傳來,姚晨從外面回到工作室二樓。她斜倚在門上,手指在手機上划動,長發落下來,遮住了半邊臉。丈夫曹郁走過去,將她上衣的胸針扶了扶。“做一部電影真不容易,方方面面都得考慮,頭都大了。”她喃喃地說,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

此時距離電影《送我上青雲》公開上映還有一天,姚晨的時間被劃分成一個又一個通告,就在半個小時前,她剛剛為電影頻道錄製了一集節目,介紹自己監製並主演的這部新片。工作人員提醒她採訪時間到了,她迅速換衣服、補妝,一眨眼的工夫,彷彿換了一個人——一個利落、幹練又不失氣場的女人坐在了攝像機前,像極了她在影視劇中的那些角色:《找到你》里的李捷、《都挺好》里的蘇明玉、《送我上青雲》里的盛男。

“她們都是內心有信仰,或者說很有信念感的女性。我應該也是這種人,否則也不會演她們。我對這樣的女性天然有一種情感的共鳴,也發自內心地欣賞她們。”姚晨告訴《環球人物》記者,演了這麼多角色,盛男是心裡唯一放不下的。在演完盛男一年半後,她深夜發微博說,“想念盛男”。

一場必敗的逆旅

盛男,一個在大城市中獨自打拚的女記者,大齡未婚。在意外發現自己患上卵巢癌後,她踏上了一段尋求愛欲亦是自我救贖的旅程。

兩年前,製片人頓河遞給姚晨一個劇本《送我上青雲》。第一次讀劇本,姚晨就一見如故,感覺“像夏天吃了一塊涼西瓜,涼爽、舒服”。她喜歡劇本里的那種幽默感,用一種舉重若輕的方式,講述沉重的人生終極問題。關於女主角盛男,她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想要走進這個“倒霉透頂的女人”,“她就是個女版孫悟空,屢次被命運掀翻在地,又一次次掙扎爬起,鼻青臉腫地揮舞着‘理想主義’的金箍棒,一路直上青雲、大鬧天宮。我們誰不是這樣掙扎着度過一生呢?”

當時的姚晨剛剛成立自己的電影公司,《送我上青雲》很快被立項,她既是女主演又是監製,導演、編劇是電影新人滕叢叢。後來兩人聊劇本,才知道盛男的故事裡有導演的經歷。劇本大概寫了三四年,之所以給盛男選擇記者的職業,是因為“記者身上有理想與現實碰撞的慘烈和悲壯感”。這個看起來獨立、擁有自我的女人,活得並不如意,卵巢癌是一個導火索,是她一連串追尋背後的因,既有身體上的,也有精神上的。

盛男幾乎遭遇了一個女人一生會面臨的困境:母親心智不成熟,出軌的父親沒有責任感,她從小野蠻生長,一切都追求“對勾”。做了記者,理想總被現實擊得粉碎。為治病做手術,她在同事四毛的幫助下接下一單活,為一位土豪富商的父親寫自傳。老人住在深山,盛男上山採訪,途中遇到“一生只拍雲”的文藝男劉光明,兩人產生曖昧,盛男主動求愛又被拒。

一開始,姚晨被盛男帶着走,拍着拍着感覺自己“變成了她”。有一場戲,盛男主動表白劉光明,大膽求愛。她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發現對方已落荒而逃……原本劇本設定劉光明從酒店離開,等到拍攝時,姚晨覺得盛男應該再往前一步,“對盛男來說,劉光明是她最後的一根稻草,她想要抓住他,哪怕只有一天的快樂也好。再說,她想不明白劉光明為什麼要逃,想要去刨根問底”。最終,姚晨和導演一商量,加了一場戲。在片中,盛男從酒店跑出來,在午夜的大街上追趕劉光明。

在姚晨的記憶里,拍攝時最糾結的是兩場情慾戲。“一場和四毛的情慾戲,兩個卑微的靈魂擁抱在一起,互相取暖;一場是和四毛的情慾戲後,盛男完全沉浸在自我意識中。之前沒拍過這種戲,但這兩場戲尤其是後一場戲,是盛男突破困境的最重要環節。”姚晨覺得這是盛男對女人身體需求和內心的觀照,也是對真正自我的尋找。

電影的最後,盛男在父母的目送下進入手術室。鏡頭一轉,盛男站在一片殘垣之上,身邊站着影片開頭出現的那個瘋子。當瘋子對盛男說出“我愛你”時,盛男卸下了心中的千斤重擔,對着遠方“哈哈哈”大笑三聲。那一刻,她像柳絮一樣,憑風借力,飛上青雲。

上映前,姚晨在5天內進行了11場“觀影深度對談”,嘉賓選擇很用心,有“奇葩”女王馬薇薇、著名社會學家李銀河、自媒體人常夢然、作家許知遠等。第一場對談主題是“女性的崩潰與重建”,現場有一位30多歲的女觀眾,發言時泣不成聲,說盛男的遭遇讓她想起來自己和父母的關係,“如果能像盛男一樣和媽媽吵一架也行啊”,女觀眾哭着說。

不只有女性的崩潰。有人在電影中看到了女性的慾望,學者梁鴻說“這應該是華語電影上第一次如此自然、真摯而又多向地表達女性身體的慾望”;也有人看到女性的悲劇,《單讀》主編吳琦認為盛男“幾乎是一趟必敗的逆旅”;還有人為電影是否“貶低男性”而爭論不休……

“電影是現實的一面鏡子,每個人都可以在這裡照見自己。眾生皆苦,都是卑微塵埃,沒有誰打壓誰。我只希望能夠給那些像盛男一樣孤獨和勇敢的人帶來一份慰藉。”姚晨說。

尋找角色,尋找自己

和電影中的盛男一樣,現實中的姚晨最近也常常處於崩潰中。

“預告片剪輯的畫面行或不行,音樂行或不行,包括海報,打印出來跟手機上的顏色有色差,為什麼會這樣呢?腦子裡瞬間好多個炸彈就‘嘭嘭嘭’爆炸了。”作為監製,姚晨每天一睜眼就要面對與電影相關的各種瑣事。院線不給排片,她焦慮;有人在微博上和她說看不到電影,她焦慮;有人說電影“反對男性”,她焦慮……直到電影上映,看到評分不斷上升,她才鬆了一口氣,儘管票房仍不盡如人意。

這是作為演員的姚晨所不曾遭遇過的。在演員這個職業上,她是有天賦的。

北京電影學院畢業後,沒有經歷太過漫長的等待,她就迎來作為演員的高光時刻,因為兩個角色——《武林外傳》里的郭芙蓉和《潛伏》里的翠平。一個是潑辣搞怪的女俠,一個是剛強的革命戰士,但都是一副鋼筋鐵骨的樣子。

2008年《潛伏》火了之後,姚晨跟着劇組參加飛天獎頒獎典禮,幾千名觀眾起立鼓掌,大聲叫着他們的名字。後來,她去參加大學生電影節,全場學生熱情地喊她的名字,“被震得差點摔一個跟頭”。

但後來回憶起這兩個角色,姚晨總覺得是“錯位的成功”——上學時,她給自己的定位是大青衣。一次做“解放天性”的課堂作業,老師看完後說:“如果你們哪個組能夠把姚晨給搶走了,一定會大大提高你們組的作業質量!”自此,班裡但凡排重要的劇目,最重要的角色都分配給她。

走紅後最直接的結果是,喜劇和諜戰劇的本子一個又一個飛來。姚晨不願意被其束縛,想要突破自己的表演。記者、律師、盜墓劇中的衛生員等,10餘年間她在影視劇中不斷轉換角色,拓展自己的演藝邊界,“有成功也有失敗,但每個角色都會帶給自己成長”。

2017年,在生完第二個孩子後,姚晨接了一部戲《找到你》,導演是呂樂。電影講述的是兩個身份迥異的母親,因一個孩子而命運交纏的故事。她的角色是律師李捷,為了給女兒最好的生活,她拚命工作,但卻忽略了家庭和親情。正當她和丈夫鬧離婚爭奪女兒撫養權時,保姆卻帶着她的女兒消失了,她由此獨自走上了艱難的尋女之路。

“一方面是在找孩子,另一方面也可以理解為尋找自己。”姚晨說。李捷是一個典型的中產職場女性,她有三個身份:母親、妻子和律師。在外人眼中,她擁有獨立的經濟和人格。但同時,她也面臨著婚姻破裂、孩子撫養權、職場性騷擾等多重問題,但她又必須要靠自己掌控一切。姚晨成功塑造了一個面臨困境的中年白領女性形象——這是影視劇中缺失已久的角色,被評價為“脫胎換骨”。

緊接着,今年上半年火爆的電視劇《都挺好》里的蘇明玉,一個“反精英”式的多面都市女性角色,再一次將姚晨推上了話題高峰。

中年女演員的“消失”

遇到《找到你》和《送我上青雲》那一年,姚晨38歲。當時她也面臨著一個中年女性的困境:家庭和事業的平衡,以及一個中年女演員的事業危機。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在焦慮和迷茫着,直到演完盛男的最後一場戲。

那天濃霧瀰漫,霧大到整個劇組迷了路,在山上徘徊了很久,才找到拍攝的地方。機器架好後,姚晨從山坡下往上走,走了好幾遍。最後一遍時,她穿過所有的工作人員,走向了更深處。“在霧中,我被盛男拉着,穿過生活中的團團迷霧,走向前方。”之後,她獨自在那裡痛哭了一場。

半年後,姚晨站上《星空演講》的舞台,講述“一個中年女演員的尬與惑”。在演講中,她幽默地剖白:“準備大幹一場的時候,我懷孕了;生完孩子,看到自己曼妙的身材走了形……”重返工作,被問最多的問題是,如何兼顧事業和家庭?她不解:“為什麼從來沒有人問我老公這個問題?”

姚晨的這次演講,可以說是業內對這個議題最早也是最有力度的公開討論。之後,劉敏濤在“女性力量”盛典上說,“40歲女人的戲,不管誰去演都是好的,只要這個戲出現就是好的”;剛過30歲的焦俊艷,也在一檔節目中感慨自己“成了被挑揀的菜”;網友們甚至腦補出了一部由袁泉、陳數等中年女演員主演的電視劇《淑女的品格》……

話題持續發酵兩年,但中年女演員還是只有演媽媽、扮嫩兩條路。並且,當相關話題再次出現時,公眾情緒也由新鮮變得疲憊。

《送我上青雲》公映前夕,第十三屆FIRST青年電影節閉幕式上,演員海清在頒完獎後臨時發表了一段關於中年女演員職業困境的演說。演說前,她把坐在台下的姚晨、宋佳和梁靜叫上台,還提到了沒到現場的馬伊琍。一番話扔出去,很快引爆輿論場,有人響應,但也有人批評。

“我覺得海清本意表達的並不是我們幾個女演員無戲可演,而是目前市場上對女性角色的劃分是兩極化的,要麼是少女系,要麼是婆婆媽媽家長里短,中年女性的形象其實特別單一,或者說臉譜化。”時隔多天後姚晨解釋道,在這種市場環境下,那些真正想演出人物厚度的演員可選擇的面就變得很窄。

面對影視行業適合自己年紀的角色越來越少的現實,姚晨想出了一個“曲線救國”的對策:開一家影視公司。

“就是自己做片子,自己來負責,做一些自己想要表達的東西。既然社會很難給你提供這樣的機會,那你就自己創造機會好了。”姚晨說。在自己公司的“庇護”下,她在角色選擇上才有更大的主動權。

如今,姚晨已經40歲了,四十不惑,用她的話說是個“很黃金的時期”。偶爾她也會回望以往的作品,《潛伏》《離婚律師》,再到最近的《都挺好》,像一個旁觀者一樣去看,哪些表演是好的,哪些表演是有遺憾的。她談起黑澤明的自傳《蛤蟆的油》。日本民間流傳着這樣一個故事,一隻長在深山裡、外表醜陋的蛤蟆,在鏡子前看到自己不堪的外表時,不禁嚇出了一身油。晚年回首往事,黑澤明自喻是只站在鏡前的蛤蟆。姚晨說,看自己曾經的戲,也有類似感受,心裡卻是慶幸,“這意味着你在不斷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