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饒雪漫穿着孔雀藍的旗袍,露出纖細的小腿,一邊做錄製前準備,一邊說:“呆會採訪完,我就馬上換上衛衣和褲子。”
後來去路演現場,她果然換上了黑T。她覺得這樣才舒服。
她是川妹子,14歲開始寫作,在名利場撲摸滾打多年,卻沒有變得更世故,而是更坦然。
路演時,主創們與觀眾互動,她的話是最多的。
任何問題有她在,都落不到地上。
她撿起來,補上一二三四的信息,讓它完整豐富,又有人味兒——不是AI式的套話,是有誠意、有態度的信息給予,在這一行非常少見。
採訪也是。話很密,一個問題拋出去,能收穫幾千字的回答。信息又多又密。金句迭出。
她不會為自己設一個圍牆,保護所謂的隱私或真實狀態。她怎麼自在怎麼來。
她的防禦感不重,樂於與外界連接,張開全身心的觸角,去感知未知,也令他人看見自己。
於是,她能與人迅速交心,成為朋友。
錄製前,我曾對她說:“今天咱們就閑聊,之後如果有不妥的地方,我們會刪減。”
她笑:“我沒有不妥的。我都可以。”
後來果然一刀未剪。一句話未刪。
聊完以後,我們加了微信,補采了幾個問題。
在沒有鏡頭的地方,她依然像在錄製時一樣認真和坦蕩,將能說的、不能說的,都會告訴你。
所以當有人問我,饒雪漫是一個怎樣的人。
我說:“她很年輕。”
這種年輕與年齡無關,與觀念體系有關。
她的精神內核是蓬勃的,昂揚的。不服輸,有相信。
表現在外在,即:
對事死磕。
對人慈悲。
這幾年,她也遇過不順。
如創辦出版公司,年年虧錢;
電視劇《左耳》找不到播出平台;
《沙漏》寫不齣劇本;
《秘果》電影票房慘敗......
但她依然是那個倔強的川妹子。
她可以用5年時間,籌備《左耳》;又用5年時間,拍攝《大約在冬季》。每一個環節都毫不含糊。
《大約在冬季》中有一幕,是關於1991年齊秦的“狂飈”演唱會。
為了還原真實,他們1:1複製了當時的場景。
工體是當年的工體;
鼓手是當年的鼓手;
舞台是當年的舞台;
而齊秦,則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找到一個臉替、一個身替,完美還原齊秦當時的狀態。
這種用心程度是驚人的,難度也是驚人的。
也難怪她會說:
“寫小說容易,做電影太難了。
你沒有任何的準備,或者你沒有想好就不要去做。它會讓你像每天都像在坐過山車。
你要去解決很多的問題,那不是我擅長的......”
所以一部電影,她動則拍5年。
人生有多少個5年。幹什麼不行啊,可以寫N部小說,賺錢賺到手軟。
可因為熱愛,她還是堅持了下去,因為“一切都會煙消雲散,留下的只有電影。”
難能可貴的是,她雖然竭盡全力,卻沒有攻擊感,不像鬥雞般與人為敵。
她依然是軟的,達觀的,笑意盎然的。
霍建華那麼挑剔團隊與朋友的人,與她相識後,沒幾個回合,就成了至交。
在路演時,他曾說,拍這部電影最難的地方是,“拍這個戲我太開心了,可齊嘯又是一個很憂鬱的人,切換時就有點難......”
馬思純呢,從《左耳》開始,就一直和她像家人般相處。而《大約在冬季》戲份殺青時,她哭到近乎暈厥。
她捨不得離開,覺得再難遇見這樣的劇組,這樣的人。
齊秦也是很有距離感的人,退避,凡事看緣分,也與她一見如故,甚至結拜兄妹,一起合作拍電影。
她在書里寫:“在不經意中抵達,在不情願時出發,在即將老去時大徹大悟。”
很能概括她的歷程——徹悟之後,就有自在。
而自在,就能不預設,對缺憾抱以平常心。於是處處驚喜,怎能不溫柔。
她的新電影,叫《大約在冬季》,我問她,你有過冬季嗎?
也有吧。
人生最苦的時候,恰逢她和先生剛結婚,沒有錢,困窘的兩個人,幾乎看不到方向。
有一回饒雪漫發高燒,也沒有錢看病,熬了又熬,實在降不下溫,她先生借了一百塊錢,帶她去醫院。
醫生擔心她已經不行了,抬起手,比了個V,問她:“你還記得這是幾嘛?”
她說:“二。”
醫生這才放了心:“沒有燒暈。”
從醫院出來後,他們兩個人的全部身家,只剩十幾塊錢。
先生攙着她,問:“你想吃什麼?給你補補。”
最後,他們買了一個西紅柿、一個黃瓜回家。
那麼一貧如洗的日子,因為希望和信心,也過得一往情深。
日子很快好起來——她那麼倔強,壞運氣根本鬥不過,沒多久就跑了——她有了錢,兒子也來到了人間。
她是智慧型母親,看著兒子慢慢長大,知道風風雨雨,必然會像降臨於她的生活一樣降臨於孩子的生活,於是早早教給兒子最重要的五個字:“這就是人生!”
看起來很有一種悲壯感。
但它說盡真相。
它是魯迅式的直面現實,是羅曼羅蘭式的英雄主義,也是王爾德的浪漫與高蹈。
面對了,看清了,知道生活本就不完美,就不會有妄念。
而後才能在狼藉里,不依賴地去建設,去愛。
她說:“在自己的沙場上,我只能低頭前進。”
這是她的人生哲學:壞的、丑的、惡的,你避不開,那就面對、承認,然後去改變。
她希望孩子也是這樣。
近些年,關於饒雪漫一直有讚美,偶爾有非議。
非議大意是圍繞着一個點:她一直在疼痛上書寫,對破碎青春念念不忘。
她說,這是誤解,也是一種外界貼上的標籤,其實她的小說,破碎只是路途,但結局都溫暖有光。
“我一直想做的,就是可以給青春期的孩子一顆止痛藥,有人叫我‘疼痛大媽’,我認了。”
她希望用自己的文字、光影,告訴每個人,人活着,要有觸覺。
“沒有觸覺,和行屍走肉一般,是沒有意義的。”
而愛是所有人最敏銳的觸覺。
它能“讓一個人變得更豐富,也變得更有質感,也會讓他生活更有意義。”
她會繼續走自己的路,因為“它是對的”。
至於誤解,那是表達者的宿命,“我不care的......我不能要求百分百的人都對我滿意,任何人都做不到的。我只要堅持我的初心。”
包括《大約在冬季》這部電影中,一些年輕人可能會對齊嘯的猶疑有爭議,認為他是個渣男。
饒雪漫覺得這在意料之中。
因為太年輕的孩子,無法理解生活的殘酷。
也無法理解“一個男人在生活一地雞毛的時候,他是沒有辦法去談戀愛的。”
可她要說出真相,因為“真實的,才是動人的”。
世人說她是“文字女巫”,那她熬制的“巫葯”,就專門負責戳破。
戳破之後,再指引大家尋找答案。和救贖。
在電影這一行,饒雪漫其實已經是“老人”。
她已經入行多年。從前是編劇,後來開始參與策劃、製作、發行等環節。
她說,初入行時,無知者無畏,反而沒壓力。
後來越來越焦慮。
每一個環節她都擔心,擔心劇本,擔心定位,擔心選角,擔心拍攝,擔心進度,擔心宣傳,擔心發行,擔心票房,擔心口碑......
之前聽李安導演說拍片艱難,竟到了“有的給我拍就很好了”的地步,深覺每一個電影人,都是倖存者。
能扛得過市場的殘酷規則;
能盡他們所能,面面俱到地造夢;
能順利拍完;
能順利過審;
能在院線放映......
都值得燒高香。
因為已經是經過N輪淘洗後的“贏家”。
饒雪漫也是,每拍一部片,都意味着上千個日夜的煎熬開始。
好在——懷疑者得到深刻的幻覺,行動者得到成功的果實。
她合作的第一個導演是蘇有朋,強強聯手,帶來意想不到的高票房和高討論度。她被影視圈承認,也在觀眾心中有了新身份。《左耳》成了。
後來合作的齊秦、王維明導演,帶給她一個真實的、感傷的愛情童話。《大約在冬季》也在成的路上。
不僅如此,她合作過的演員,因為氣味相投,在電影里都大放異彩。
比如在《左耳》中橫空出世的馬思純,憑藉黎吧啦一角,迅速在大屏幕上站住腳跟,並提名金馬獎最佳女配。
而楊洋、陳都靈等人,表演令所有人眼前一亮。
這一次合作的霍建華,更是精準地詮釋了齊嘯。
霍建華是娛樂圈的隱士。輿情漠漠或輿情滔滔,似乎都無法影響他。
他沒手機、沒微信、沒微博、沒野心、不按任何人的期待來走,剋制內斂,與齊嘯簡直是精神上的孿生兄弟。
所以拍攝時,大家都認為,他就是齊嘯本嘯。
饒雪漫爆料說:
“他幾乎不請假。
沒有他的戲的日子,他就一個人待在酒店裡休息。
大家都說,華哥的助理是全世界最舒服的助理,華哥不需要他們來片場,什麼事情都親力親為,也從不給劇組添麻煩。
......
在片場,常常看見他一個人躲在角落吃飯、候場,從不輕易打擾別人。
他與生俱來的孤單氣質,和齊嘯那麼相似,難怪這個角色非他莫屬。”
不得不說,饒雪漫的眼光太“毒”。除了霍建華,我想不到第二個人,能像他一樣100%契合這個角色。
最重要的是,當下的當紅藝人里,少有人自帶“別離”氣質。霍建華獨有。
他站在眼前,你就會覺得:我終將失去他。
而別離,也是《大約在冬季》里最重要的命題之一。
電影里有一句話:別離是常態。
這一生,齊嘯與安然總是在分別。
“再見,齊先生。”這句話,安然說了不下三次。
他們的告別有無奈的,陰差陽錯的,被現實逼到無計可施的......老去的時候,激烈的愛恨淡了,舊了,他們靜下心來,終於懂得:不論哪一種,都是一種提醒——既然分離總會到來,請珍惜當下的時光。
趁當下,好好愛,好好成長。
但倘若只停留於此,電影的力度也是不夠的。
饒雪漫還安排了永恆的訣別。雖然她沒有突兀地,把這一命題推到大家面前。但懂的人,自然都懂。
在電影里,安然與齊嘯天各一方。
而安然與于楓、齊嘯與父親,陰陽兩隔,生死不復相見。
在台北的時候,齊一天說:我爸為我付出太多了,我想下輩子變成他爸,由我來照顧他。
剛剛失去父親的小念說:不用等下輩子,這輩子就可以。
向死而生。
向離別而愛。
向毀滅而生長。
向結束而開始。
這或許就是“死”、“離”、“滅”的意義。
紀伯倫曾以先知的口吻,告訴我們:愛不知道自己的深度,直到別離的時刻。
——若你認真愛過,你便無悔於生,也無懼於死。
——若所有加諸於身的,都未曾磨損你,而是讓你步步成長,你便對歲月有了交代。
安然說,“我從不後悔這場相遇,因為這場相遇讓我變成了一個更好更強大的自己。但是我現在要跟你說再見了。”
而電影之外,饒雪漫說:“答案留給歲月,自有謎底揭曉的那一天。而我們,都要各自往前走,大約在冬季,等待再相逢。”
影片末尾,大雪再次落下。
時隔28年,故事的主人公回來了。
無限人間事,輾轉如初。
而這一次,唱起老歌的,又加入了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