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子華︱道頭角,海風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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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頭,在東南沿海有個約定俗成的指稱,就是道路盡頭,或為海阻,或為江湖隔斷,為舟船靠泊修建的船埠頭。埠頭的搭建因地制宜,有的是石板石條斜鋪入水,有的是木頭架構水上。最著名的是寧波利涉道頭,被譽為“明州第一道頭”,始建於宋徽宗年間,“海絲之路”的重要地標。普陀山短姑道頭,因為觀音菩薩在此顯靈的故事,更是佛光可鑒。

我的老家石浦漁港古鎮,有個延昌道頭角。在我的記憶中,道頭角的海風總是潮潮的、粘粘的,飄散着一股海腥味;碼頭上,堆着的一籃籃、一筐筐魚獲,剛從海上捕撈上來,閃閃發亮。和萬千無名的道頭一樣,延昌道頭角也是無名的。道頭角船帆來去,洞穿其斑駁陸離的外延,有我們看到卻未必看見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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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頭一角,諸虹攝

自清康乾年間展復,石浦開埠復興,那些來自閩南、台州溫州的各色人等,漁夫、商販、苦力,逃役的軍戶,避禍的家族,還有以船為家的疍戶,追隨季風指引的方向,漂洋過海,聚落而成“浙洋重鎮”。

延昌環擁的海灣,舊名“苔條灣”,海洋風味十足。道頭角位於“苔條灣”北面彎頭,當地填海築路修建的漁港馬路北端。北到山東、江蘇和上海,南至福建、廣東,從最早時的木帆船,再到後來的機帆船,彎埠石浦,多在延昌道頭角停靠。

攔海圍堤,改變了港灣曲折多姿的自然形態,先是新塘岸,後是漁港馬路,岸灣不斷拉直拓寬,並岸成陸。上了道頭角就是道頭街,前行一百多米,是呈丁字型的延昌街,曾是從奉化、寧海和象山縣城通往石浦的陸路交通幹道。海陸通衢交匯,終成“閩幫漁市”氣象。

短短不到兩千米的延昌街,從北向南,曾經依次建有奉祭媽祖娘娘的天后宮,三山會館——因為福州古城有烏山、于山和屏山三山,又以三山指代——就是福州會館,崇武會館,泉州會館,祭奠南宋崖山蹈海幼帝昺的宋王宮,興化會館,最南邊是供奉魚師菩薩的魚師廟。

路面鋪就的青石板,采自寧海的伍山石窟。延昌中街高高的拱形防火牆門額,刻着“苞桑永固”,至今可辨。

昔時“苔條灣”南面的灣尾,是突向海面的海岬。海岬礁石之上,建有魚師廟。石浦漁民的“魚師菩薩”崇拜,特別是早時候夏汛時“大魚拜古寺”的壯觀景觀,奇絕天下。

民國時期石浦名士於斯盛,號韜廬主人,著有《韜廬叢話》一書,對此留下精彩記錄:

魚師廟在三灣之麓,距江水僅數尺,艤舟其旁,可循石級而上。……相傳五月五日,每有大魚結隊而來,揚鰭鼓鬣,由銅瓦門乘潮入,向廟點額搖尾而去。

舊時魚師廟“魚骨為梁”,廟裡屋樑有巨大魚骨裝飾。供奉的魚師菩薩,是來自漁家的海神。這位有着神力加持的捕魚師傅,教會漁民行船捕魚,保佑漁民驅災避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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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上的格雅酒店,前身為“三省一市”招待所,諸虹攝

農曆五月正是“夏汛”。每到這個季節,成群結隊的大魚從銅瓦門乘着漲潮游進石浦港,面朝魚師廟上下起伏跳躍,恰似朝拜魚師菩薩。船老大知道,這是一年中魚貨最旺發的時節,除了大黃魚,還有鯧魚、墨魚、鰳魚等海鮮,大家忙着收拾漁具,準備出洋了。

韜廬主人所記“大魚”,當地人的叫法不一,“海江豬”“拜江豬”皆有。我七八歲時,有次去外婆家,走在“三灣路廊”半山路上,忽然聽到海邊一陣喧嘩,有人大叫““海江豬”。回頭看去,幾條黑乎乎的大魚在港里跳躍翻騰,恍如穿越時空。

“海江豬”究竟是什麼魚,魚師廟的屋樑是什麼魚骨,老輩人有的說是海豚,有的說是鯨魚。2018年1月,在魚師廟舊址古樹樹根下面,挖出幾塊碩大白骨。寧波大學海洋學院教授徐善良鑒定為鯨魚頭骨。

1974年,拆魚師廟,在原址建造了四層大樓“漁港招待所”,當地人自豪地叫作“三省一市(江蘇浙江福建三省和上海市)招待所”。外省協調海洋捕撈的“漁業指揮部”,每逢漁汛在此辦公。舟山沈家門、台州溫嶺、溫州洞頭等地,也沿街設有漁業指揮部。

石浦漁港位列我國四大中心漁港之一,是重要的補給港,也是著名的避風港。東海漁場一年四汛,每逢魚汛來臨,來自附近省市的漁船,不分晝夜進港交易補給。漁港舟帆雲集,漁旗招展;人潮往來,街市熙攘。

到了夜晚,“三省一市招待所”大樓燈火通明,與海港街燈、港里漁火閃爍交相輝映,被稱作不夜城“小上海”。

那時漁業統購統銷。各地漁業指揮部負責收購本地漁船的魚貨,向其發放鹽米、柴油和香煙老酒票證,保障供給。漁民兄弟生病受傷了,負責接上岸醫治;街面上打架惹事,要把他們從警察那裡領回來。

上世紀70年代末,石浦港因為有越來越多的台灣漁船避風加油,更是聲名大噪。1987年達到高峰,有1000多艘台輪進港避風。那時碼頭少,台輪大多三三兩兩靠在一起,停在漁港中央。道頭角人划著小舢板,把大米蔬菜和油鹽等日用品運上船,紹興老酒和雲南白藥是台灣漁民的心頭寶。有的小舢板船倉裝滿淡水,海島缺水,滴水見親情。

道頭角一年四季熱鬧喧雜的場面,真實無比地傳達了那個時代的海港氣息。從魚師廟到漁業指揮部,漁港小鎮的發展軌跡,因循漁事的邏輯緩緩展開,折射出人與海洋複雜關係的多重意義。

閩南人以海為生,每到一地,必定上岸建廟,以求神靈護佑。延昌道頭角天后宮,又叫“三山天后宮”,建於清嘉慶九年(1804),與三山會館在建築形制上合二為一,渾然一體。這裡不僅是媽祖娘娘道場,也是協調漁事的議事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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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山會館匾額,諸虹攝

建築大師貝聿銘有句名言:“生活就是建築,建築是生活的鏡子。”“三山天后宮”就是最好的例證。

海洋社會經濟形態,迥然有別於傳統的農耕社會。在遙遠的世代,陸地可以立樁為界,茫茫大海,則難以劃分邊界。抲魚人“出入風波島嶼之間”,哪裡有漁汛,漁船便往哪裡去。漁船捕撈之時,衝撞時有發生,打鬥在所難免。

海上族群光有魚獲無法生存,交換和貿易便是生存法則。這種流動交易的商業天性,信譽和約定是基礎,貿易糾紛的協商必不可少。

當時的浙江巡撫陳若霖,為“天后宮”正門豎額捐俸,為“三山會館”題字,可以看作是在清王朝狐疑不決地解除“海禁”過程中,沿海地方官員小心翼翼呼應王朝政策的一種努力,也透露出當年延昌道頭角在海路的影響之大。

十幾年後,福建閩縣舉人陳敏丹等呈請浙江官府,明確漁業交易和關稅規則,並刊刻成文,在“天后宮”媽祖娘娘面前立碑為證。在道頭角,宗教的、世俗的力量共同存在,彼此協力,共同維護傳統漁業社會的信仰價值和社會法度。

這種地緣經濟的內在邏輯,已經遠遠超越一般對於傳統農耕社會的理解和認知。傳統農耕文明的治術,面對一種變動不居的、海洋的世界觀,在謹慎嘗試着新的應對策略。這傳遞了中國人“變則通”的哲學境界。“三山天后宮”以一種的獨特方式,潛伏在偏海一隅,直觀地展現了中國歷史的豐富多樣。

撰寫《韜廬叢話》的於斯盛先生,擔任過延昌斐成小學校長。這所小學始建於1911年,正是辛亥革命爆發的那一年。解放後改名延昌小學,校舍就在天后宮。宮前兩邊各有八開間二層樓房。這些會館房屋,最早時供往來福建鄉親暫時歇腳,後來分配給了當地百姓。

我在延昌小學讀書時,校門口原來會館的道地里,時常看到大人們在屋檐下洗臉刷牙,天井裡淘米洗菜,吵吵鬧鬧,說說笑笑,市井百態,人間煙火,就像周星馳電影《功夫》里包租婆的房客生活。

1975年,小學四年級。這年深秋時節,學校老師說,漁業大隊要打擊投機倒把,高年級同學配合參加,和大人們一到,去道頭角設卡巡查。抲魚人將捕撈的魚獲私自賣高價,算是投機倒把,不被允許。

那時候,男孩子喜歡玩“打野戰”。大都有把木頭手槍,比較嘚瑟的,還用自行車舊鋼條繞成手槍,手把頂端有個凹口,可以放火藥,一用力,卡在凹口邊的鋼條擠壓火藥,會發出“啪啪”聲響。

紅纓槍也是超愛。有的槍矛塗成銀色,有的用銀色錫紙包裹。當然,每把槍必定扎着紅穗。白馬銀盔,紅纓銀矛,正是三國英雄常山趙子龍。

晚上我們精神抖擻,肩扛紅纓槍,排着整齊的隊伍,從學校邁向道頭角。走在道頭街上,迎面碰到別的班同學,三三兩兩,垂頭喪氣往回走。一打招呼,他們說是到了碼頭,被大人們一頓臭罵,站了一會就回來了。

班主任葉老師已經在道頭角,和漁業隊大人們聊着天等我們。這時正趕上漁船回港,碼頭上人頭攢動,男男女女正在從船上往埠頭搬運魚獲,熱火朝天。葉老師把我們帶到路邊說,“我已經和隊里領導講好了,大家在邊上站站就可以了。”

那年有部電影《海霞》,描寫我們那個年代的海島生活,好看得不得了。附近村子露天操場輪着放映,小夥伴們扛着凳子、椅子追着看。裡面有個瘸腿壞蛋劉阿泰。瘸腿是個假肢,裡面藏着發報機,最後被抓獲。在去道頭角的路上,大家爭論,會不會發現劉阿泰這樣的壞人。

深秋的海風,已有涼意。我們守在道頭角馬路兩邊,端着紅纓槍,睜大眼睛,關注着來往行人的言語舉動,想發現些許破綻。過了些時間,葉老師轉回來,招呼同學們圍過去,宣布:“今天的任務完成了。晚上海風涼,大家趕快回家吧。”

道頭雖小乾坤大。1927年1月,我想應是個冬日初陽的早晨,蔡元培先生和馬敘倫先生匆匆踏上停泊在道頭角的小船,駛向對岸的東門島,又從東門島乘舟南下福州。

倡導“以美育代替宗教”的蔡元培先生,以北京大學校長聞名於世。馬敘倫先生後來是中國民主促進會的首任主席,此時在北洋政府浙江省府任職。蔡元培與馬敘倫,既是著書立說的大先生,也是金剛怒目的社會活動家。

他們因為策應正在興起的國民革命軍北伐事泄,遭到通緝。二位先生從杭州一路避難,逃到了偏居海隅的象山半島石浦漁港。延昌道頭角,無意間成為他們人生的渡口。

蔡元培先生在東門島留下八個大字:“出其東門,介爾昭明”。石浦東門水道之外,便是浩渺東海;“介爾昭明”,典出《詩經》。短短八字,融地理人文於一體,一派海闊天空的清朗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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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門島上蔡元培先生塑像,諸虹攝

俚語最能直接了解一個地方的風土人情,比如上海人的“腔調”,杭州人的“62”。最能體現延昌道頭角地域特質的俚語,便是“阿爹”。

“阿爹”這個形象的俚語,迅速擊敗了“我”“阿拉”這些傳統的第一人稱,進入當地的日常語言場景。

對於“阿爹”這個稱呼的來歷,一位當地朋友做過有趣的考證:一是說明代戚家軍抗倭時期,來自北方的將士留下的口音“俺的”,諧音為“阿爹”;二是意同“老子”,海島男人討海為生,體現了特有的豪邁氣派和勇敢個性。傳說很多,無一定論。

“阿爹”他們是陳家大哥,林家阿弟;是熟悉的街坊鄰居,也是陌生的江湖好漢。他們行船萬裏海疆,營商各路碼頭。突然暴富,驟然敗落。他們的故事,是酒桌上不敗的談資,也是“青蔥”少年心中的嚮往。

道頭角的姐妹威風不讓鬚眉。她們和男人一樣,自稱“阿爹”,身壯臂圓,喝酒用碗,掄起手臂划拳,嗓門、氣勢不輸男人。飯店裡動起手,也會揮拳相助,拳腳相加。有段時間流行穿厚底塑料紅拖鞋,漁港馬路上,和她們喧鬧聲相伴的,是紅拖鞋的踢嗒踢嗒聲。海島女人,活出生動活潑的自己。

工作不久發小相聚,座中有人時被奚落。原來前段時間他們去寧波,因被當地潑皮稱作“憨大”激怒,拳腳相向不敵,落荒而退。已回酒店的姐妹聽聞不服,拉着他們再次出戰,終於得勝而歸。這幾位最初鎩羽而歸的“阿爹”,被周圍的朋友嘲笑了有段日子。

駕船馳騁大海,是漁港少年心中的夢。有年大學放暑假,一天正是平潮時節,藍天白雲,海風吹拂。我們七八個同學,上了發小阿華停在道頭角的漁船。漁港少年,乘風破浪,向著自己的海而去。

漁船馳出銅瓦門,穿過淡水門水道,到了鋪滿金黃色沙子的大沙頭,現在叫做皇城沙灘。阿華關了發動機,漁船漂浮在沙頭的海面上。

海平如洗,一望無際。在船上閑聊時,我的腦海里突然出現了水上飛的武俠形象,於是突發奇想說:“我們到船尾拉住攬繩下海,船再慢慢開起來,人藉著船力漂浮在海平面,怎麼樣?”

我第一個拉住纜繩,腳抵船尾下海。其他同學一個接一個,握住纜繩往下攀。一切都在想象之外。原先,我和同學們兩手拽住影索,面朝藍天,半身入海。但是船一開動,隨着船漿旋轉,船尾海水360度翻騰,我們不是水上飛,而是隨着海浪翻滾,海水直嗆口鼻。

在海水的推力下,上面同學拉不住韁繩,兩腿不由自主伸向下面同學的頭和肩。我拼盡全力,雙手攥住繩尾的繩結,最後實在支撐不住脫手,身子猛地一下子沉入海中。接着,拉着繩索的同學,一個個也都沉入大海,不見人影。

我們那個時候,碼頭少年哪個沒有好水性。在海水裡我睜開眼睛,屏住呼吸,提醒自己“屏住氣,不要亂劃”。果然,一口氣的功夫,浮出海面。同學們一個個也從海水中冒出了頭。

阿華已經把船停下,船上的同學站在船邊,大聲招呼我們游過去。經過一番水中折騰,大家游到船邊,精疲力盡,已經無力爬上船。

船上同學拉住我們的手臂,拽我們上船。我們橫七豎八躺在甲板,就像剛剛捕撈出海的魚。漁船長年浸泡在海,船幫長着牡蠣等各種貝殼。我們的皮膚划出一道道血痕,被海水浸泡,這時才覺得疼痛難忍。

八十年代的海邊少年,質樸、懵懂、無畏,對未知的世界充滿好奇。就像勇敢的海燕,在蒼茫的大海上,迎着海風“高傲地飛翔”。

山海遼闊,星漢燦爛,隱藏着祖先的來路。漁港小鎮的命運,與海洋息息相關。道頭角粗糙紛繁的表相,蘊含著獨有的大海意象和情感,熱烈自由不羈,就像那海風再起,只為那浪花的手。

海風依舊,風景已殊。夏天放學,現在的孩子不會三五成群,把書包丟在碼頭,跑到海邊玩耍;講的是普通話,不要說俚語,就是石浦方言也不一定說得好。

這些年,隨着城市生長,新建碼頭越來越多,跨海大橋不斷延伸,道頭角失去了往日榮光。當年碼頭上的故事和榮耀,早已隨風消散,淹沒在漁港馬路車水馬龍的喧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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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頭轉角的網紅麵店,諸虹攝

在道頭角老街,有時會有三三兩兩的老人,吹着海風,枯坐街邊。或許他們當中,就有當年威震碼頭、自稱“阿爹”的大哥大姐。倒是道頭轉角一家沒有名字的澆頭麵店,口口相傳,近年來成為了遠近聞名的網紅店,常有外地遊客慕名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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