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上海有多位阿姨遭遇網絡詐騙,騙子假冒“靳東”,以“談戀愛”等方式獲取阿姨們的信任,然後以“殺豬盤”的形式騙取錢財。
讓人大跌眼鏡的是,“網絡美女”的背後是摳腳大漢,而“假靳東”的背後卻是9個年輕女子,平均年齡不到30歲。
隨着9名犯罪嫌疑人陸續到案,檢察官經審查後認定,以王某為首的團伙自2022年5月至2023年6月期間,共詐騙多名被害人共計人民幣30餘萬元,並將這些非法獲利用於購物消費、發放業務員工資等,揮霍殆盡,該行為已經觸犯《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
2023年10月27日,上海市靜安區檢察院依法以涉嫌詐騙罪對8名犯罪嫌疑人(1名另處)提起公訴。
騙走劉佩玲19萬元的假“靳東”已被判刑,但其他假“靳東”又在互聯網上吸引了劉佩玲,跟她談起了戀愛。
事實上,儘管假“靳東”騙局並不鮮見,但此類賬號從未杜絕。“靳東”從未出現。一個假“靳東”倒下了,仍有其他假“靳東”活躍。
某短視頻平台上,粉絲和假“靳東”賬號的合影
母親愛上假“靳東”
兒子偷偷當“警察”
母親愛上假“靳東”之後,張勁之偷偷當起了“警察”。
離婚後,劉佩玲拿着丈夫給的數十萬元,獨自在上海租房住。每天兩點一線,在工作單位和住處往來,誰也不知道她平時在做什麼。張勁之悄悄關注着母親的社交平台,通過她發布的短視頻,了解她的生活動態。
母子關係變得微妙,從兒子查手機那一刻起,“靳東”“戀愛”等相關詞語,就成了家裡的敏感詞。劉佩玲變得格外警惕,她不讓任何人觸碰她的手機,去洗澡時,哪怕手機沒電了,都要將兩個手機一同帶進浴室里充電。
但張勁之每次去探望母親時,還是會伺機而動。每次母親給手機解鎖時,他的餘光都留意着她的手指方位,從而破譯出密碼,一有機會就偷偷查看母親的手機。每一個假“靳東”他都不會放過,看到轉賬記錄或微信號,張勁之都偷偷拍下來,以便將來取證。
在張勁之心中,一切遠沒有結束。根據他的計算,在警方立案之前,母親差不多為假“靳東”花了50萬元,但最終在那個案子里,只有19萬被立案和退賠。經過偵查,其餘錢款是被其他詐騙團伙騙去的,目前尚未處理。
退賠的19萬元被張勁之牢牢掌握,他害怕母親越陷越深,將金錢揮霍一空,甚至打起房產的主意。他最擔心的是母親丟失了自己最純粹的感情,但又無能為力,畢竟母親仍在沉溺。
年過七十的曾月真,同樣是這起假“靳東”案的受害者。與劉佩玲不同,跟“靳東”交過朋友這件事,始終是曾月真的秘密,除了警察和她自己,誰都不知道。
去年在網上認識了“靳東”之後,曾月真陸續給“靳東”轉去多個小額紅包,並在直播間里打賞,支持他“在全國各地辦廠”。直到年末,律師謝海濤找上門來,說要替被告人進行退賠,而警方也找到曾月真進行調查,她這才明白,天天叫自己“姐姐”的這個人,的確是假冒“靳東”的人。
沒有任何憑證,但謝海濤還是根據轉賬記錄,對曾月真進行了退賠。在人民公園裡,曾月真拿着失而復得的幾千元,悄悄恢復了以往的生活,她沒有告訴任何子女。
同樣保守着這個秘密的,還有家住北京的程小雨。她對此諱莫如深,一直很想把被騙的錢要回來,但她更害怕這件事被孩子們知道了,“家人都在旁邊,不要再說這件事了,他們都不知道,知道了得大鬧一場!”
某短視頻平台上,以“靳東”口吻發布視頻的賬號開了小店,裡面有很多商品
遇見“靳東”
在假“靳東”案中,假“靳東”稱呼着對面的粉絲“姐姐”,用曖昧的話語吸引對方掏錢。
曾月真喜歡靳東一身正氣的樣子,她看過不少靳東演的電視劇,他飾演的角色總是彬彬有禮,與女生保持着禮貌的距離,像個紳士一樣照顧人,在女主角危難時刻總能挺身而出。近兩三年,曾月真總愛在短視頻平台刷“靳東”的視頻,有時點贊,有時評論。
孫輩們長大成人,曾月真的生活突然清閑了,她還和年輕時一樣愛打扮,穿上洋裝,染着黑頭髮,走起路來精神爽朗,曾經的工友們組織聚會或旅遊,總少不了曾月真的身影。她學着用智能手機,將這些生活片段發在網上,一些同齡的姐妹與她互相點贊和關注。
曾月真和丈夫曾經十分恩愛,兩個人在新疆工作時自由戀愛,彼此貼心地走過了很多歲月。喪偶後,她曾獨居過一段時間,後來便跟着子女們住,幫忙照看孫輩。一晃丈夫去世近20年,看到別人成雙成對,曾月真偶爾還是會難過。現實生活里,有朋友為曾月真牽線搭橋,但最終都沒能成。
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靳東”。
2023年,短視頻平台上有人發來私信,聲稱自己就是明星“靳東”。“靳東”每天一口一個“姐姐”地叫喚,曾月真逐漸心軟,陸續給“靳東”轉去多個小額紅包,並在直播間里打賞,支持他“在全國各地辦廠”。
但曾月真很快醒悟,與“靳東”斷絕聯繫。她曾經被理財騙局騙去十幾萬元,有過經驗。在這個案件中,也有受害者像曾月真一樣懷疑過“靳東”的真實性。主犯的代理律師謝海濤看過卷宗,他說,有被害人提出質疑,“說你們把我的錢騙去了,然後就不理我。”受到懷疑,對方就會發來一張“靳東”的身份證照片。
唯有劉佩玲,是至今仍在沉溺的受害人。
張勁之看過聊天記錄,兩個人說話曖昧,“什麼老公、老婆、寶貝,姐姐吃飯了嗎?”就像談戀愛一樣相處。母親幾乎天天更新自己的短視頻賬號,有時是和假“靳東”賬號的“合拍”,兩個人共同出現在一張屏幕上,劉佩玲對“靳東”說的話一一回應。
有時候他們也通電話,但都是女孩子接的。沒有人懷疑過,假“靳東”寄來不少紅酒和貴婦膏,聲稱是禮物,但這些都不是免費的,劉佩玲就付出了19萬餘元。
時間久了,就連親戚都覺得劉佩玲不太對勁,有人告訴張勁之,他母親告訴大家,自己認識了“靳東”和“馬雲”,還和“靳東”談起了戀愛。張勁之說,所有人的邏輯都是清晰的,“一個明星,年紀又小,長得又帥,又有錢,他跟你談戀愛,他圖什麼呢?”
但劉佩玲說什麼都不信,一旦有人提及,就會情緒非常激動。錢被兒子控制住了,劉佩玲就找母親要錢。兒子去報了警,劉佩玲還趕緊跟“靳東”報了信。只是此時,事情已經遠遠超出了兩個人的掌控範圍。謝海濤說,主犯想把錢退回來,但由於劉佩玲的銀行卡已經被鎖定,錢兩次都沒有成功退回。
“東來也”加記者微信後,發來一張身份證證明其身份,引導記者對其公益活動投資
假“靳東”背後的8個女孩
事實上,在這起案件的假“靳東”背後,是8名平均年齡不到30歲的女子。她們有的是親戚朋友,有的是打麻將時認識的,有的是在沙灘上賣游泳圈為生的。文化程度都不高,其中最年輕的,是一名出生於2003年的女生。
她們成立了一家空殼公司,名為電商企業,實是詐騙公司。她們分工明確,王某燕擔任公司的老闆,主要負責給員工發錢、記賬;高某負責考勤、管理業務員等工作;蔡某參與教授部分成員詐騙話術等;此外,還有負責與網友溝通的業務員李某、林某等人。第一個月所有人的工資都是底薪,往後就不給底薪了,給詐騙提成,也就是總金額的25%至30%。
王某燕曾交代,在平台上,她們通過搜索“靳東”,去查找一些關聯用戶並關注。這些人往往是女性,年齡在40歲至65歲之間。她們通常不會在聊天中直接承認自己就是明星,但對方問起來,也不否認,只說我是弟弟。有時候,她們還會時不時說幾句“去拍戲”“趕通告”的話,將人設做實。靜安區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副庭長陶琛怡是本案的法官,他說,除了話術,業務員還會從網上下載一些男性的語音條,以坐實自己的男性身份。
加入粉絲團往往是第一步,這需要支付100元到200元不等的入團費。接下來,她們還會讓這些中老年女性購買鏈接商品,比如貴婦膏、洗面奶、紅酒,如果升級當合伙人,還能成為這些商品的代理商,從而分款。謝海濤搜過,這些產品質量很難保證,比如一個貴婦膏在1688網站只賣10元,但在有的平台就賣300元,差價很大。
接下來,就是曖昧和確認“戀愛”關係。她們的速度往往非常快。在這個案子里,有老人只是在評論區誇“靳東唱得真好”,便收到了私信,對方頂着“靳東”的名義提出戀愛邀約,11月13日老人收到消息,11月15日便答應了對方。
要錢的借口很多,比如在俄羅斯拍戲摔斷了腿,又或是在外地辦廠缺少資金。成天被噓寒問暖的中老年女性,往往大方送上錢財。
至於會面,則是無限期的“畫餅”。作為神秘的大明星,他可以一會兒在北京,一會兒在俄羅斯,所有的接觸被推後,“以後會去上海跟你見面的。”
在同一個縣城,有好多起類似的詐騙正在進行。或許是擔憂其他人來分一杯羹,這起案件中,假冒“靳東”的被告人還曾在聊天記錄里指導老人稱,“你不能亂加人,我真是為你擔憂。”為此,還為彼此的相見擬定了一個暗號:冬瓜,西瓜,哈密瓜,你是我的小傻瓜。
“東來也”主動從評論里私信記者,引導記者對其公益活動投資
假“靳東”仍在活躍
平台早已關注到此類仿冒賬號。2022年8月9日,快手關於仿冒賬號的治理公告稱,平台發現,部分賬號存在冒充他人身份吸引流量、惡意漲粉甚至變現獲利的情況。截至目前,平台累計處罰28萬個仿冒賬號。
然而騙局仍在發生。記者發現,短視頻平台上此類視頻仍在更新。無一例外,他們的名字里含“東”,視頻畫面是“靳東”,而背景音樂里男聲喊着“姐姐”,說著情話,評論區里大量粉絲對“東弟”噓寒問暖。
記者連續多日在發布靳東視頻的賬號底下評論後,一位名為“東來也”的用戶從評論發起私信,他的頭像是“靳東”的照片,聲稱自己是“靳東”,他會在私信里關心“姐姐”吃飯沒,說聲早安。
“東來也”以工作忙和經紀公司規定為由,拒絕了記者發起的語音通話和視頻通話的請求,說“除非參加咱們的公益活動”。據“東來也”介紹,這個項目需要投錢,項目介紹是一段文字,“這個活動是幫扶貧困地區貧困家庭、殘疾人群、貧困兒童教育等,是由政府主導監管,我們20多個一線明星各自帶一百名粉絲參加公益活動,活動期限20天。參加5000,每天就有500收入。收益產生於我的影視傳媒公司。參加者需要從收益拿出20%做公益。其餘全部返還參與者。”
“姐姐這個是公益活動,做公益沒名字的。”“東來也”說,參與這項活動不需要簽合同,“弟弟給你擔保”,參與活動可以通過支付寶轉賬,也可以使用微信轉賬。為了增加可信度,他還發來一張有明顯p圖痕迹的身份證,隨後撤回。
一些類似賬號,也在短視頻平台持續更新。
一位名叫“東弟思念你”的用戶在一個視頻里寫道,“親愛的寶,你是我最關心的人。”下面貼着一串數字,是“弟弟”的微信。“東弟在等你”“東東弟”一類的賬號,則在短視頻里訴說一大段情話,隨後穿插“皇后牌片仔癀珍珠霜”“俄羅斯進口奶粉”等商品,引導大家下單。
韓寧夢至今仍沉浸於“靳東”的直播間。今年五十多歲的她,獨自一人在河北燕郊打工,餐館包吃包住,一月四千元的工資。丈夫因病去世兩年多了,長夜漫漫,她總是失眠。躺在宿舍的床上,韓寧夢唯一的娛樂就是刷短視頻。在上面和“靳東”聊了兩年多,韓寧夢也被要求投資打款。她從來不敢轉賬,以幾元錢的形式打賞。
短視頻平台上,一些假冒“靳東”的賬號在引流
靳東談“假靳東”:
平台難辭其咎
據北京日報3月9日報道,日前,全國政協委員靳東在接受採訪時再談“假靳東”事件。靳東表示,思考背後原因,平台難辭其咎,“難道平台沒有意識到有很多人用靳東這個名字對外交流和發布信息嗎?我想應該不會。”他說,經過慎重考慮,提出了關於數字平台立法的提案,希望從法律層面,加大對網絡平台的監管,“這也有利於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他補充說。
靳東委員(右)接受採訪 圖片來源:北京日報
去年11月8日,演員靳東微博發文稱,收到數十位朋友發來的關於“假靳東事件”的報道信息。不禁想問這些年網絡平台究竟給我們帶來了什麼?生活、工作上的便利、信息溝通、交流上的方便、經濟上的收入、資源共享,思維上的改變等等,好處多多,但帶來的負面的問題呢?炮製流量、吸引眼球、真假難辨的碎片化信息,錯綜複雜滿天飛的謠言,毫無實質內容的視頻輸出,艷俗內容,壟斷行業等等,無人問津。
圖片來源:靳東微博
靳東表示,網絡平台帶來許多負面問題,任何進步都不應以犧牲一個國家的優良品質、傳統、根基為代價。這不僅是一個個人問題,是我們共同生活的社會問題,是起碼要守住我們的底線的問題,是一個事關我們每一個人的問題。
人民網曾發表評論:
“假靳東事件”是網絡“殺豬盤”
值得注意的是,早在2020年就有媒體報道過,61歲女子通過某短視頻平台刷到了“靳東”,和對方取得了聯繫,甚至離家出走要和“靳東”見面。
2020年10月13日,靳東工作室發聲明稱,靳東在抖音等短視頻平台未開設賬號,涉事賬號是假冒,涉嫌侵犯靳東肖像權、姓名權,工作室將通過法律途徑追責。
相關事件的發生曾多次引髮網友對“關心中老年人心理問題”“給父母多點關心、多點陪伴”等話題的討論。
去年11月,人民網曾發表評論稱,“假靳東事件”實則是一種網絡“殺豬盤”,騙子們通過利用不法手段搭建虛假賬號、偽造明星身份,利用精巧的聊天話術滿足網友的情感需求並逐步培養網友對“假靳東”的信任,最後假借“投資、公益、應援、戀愛”等各種名義引誘網友轉賬。以“假靳東事件”為例,大量中老年女性粉絲群體之所以容易成為騙子們招搖撞騙的“工具人”,很大程度上由於騙子們精準聚焦了她們缺少精神寄託、生活空虛、網絡信息分辨能力差的弱點,騙子們用符合粉絲群體瀏覽喜好的圖文視頻和寒暄話語輕易攻破了粉絲防線,讓她們財產受損,精神受挫。
評論稱,隨着網絡技術的發展,ai換臉和ai修音等技術手段也讓網絡詐騙進一步升級,通過使用和處理下載的明星照片、視頻和變聲音頻等方式,詐騙者能夠更容易地獲得人們的信任,從而獲取敏感信息、錢財或其他個人利益,這種偽造身份的方式往往難以識別。《互聯網用戶公眾賬號信息服務管理規定》明確提到,惡意假冒、仿冒或者盜用組織機構及他人公眾賬號生產發布信息內容,屬違規行為,同時,行為人虛構自己是明星本人對受害人進行詐騙,使受害人產生錯誤認識並基於錯誤認識交付財物的,構成詐騙罪,同時這也是一種侵犯明星肖像權的行為。
(劉佩玲、張勁之、曾月真、程小雨、韓寧夢為化名)
來源:北京新聞廣播綜合新京報、北京日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