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終特輯 | 這個時代的愛,為什麼越來越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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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終特輯 | 這個時代的愛,為什麼越來越難? - 陸劇吧

馬凌/文

“當下時代,我們與人相識的機會和方式越來越多,互聯網更是為我們打開了海量的選擇之門,但無論是進入還是持續發展一段戀愛關係,或者更簡單地說,愛上一個人,正變得越來越難了。我們渴望愛,但又懼怕愛。你也會有這種感覺嗎?”——這是豆瓣網上2023年發起的一個話題——“你會感覺愛越來越難嗎”,迄今已有871篇內容,193萬次瀏覽。是真的,在這一年,我比任何一年都更多地聽到“不愛”“不婚”“不育”,也比任何一年都更多地聽到“觀鳥”“城游”“靈修”“搭子”,“i人”而不是“e人”成為更受歡迎的自我標籤,上海精神衛生中心所在地“宛平南路600號”幾乎成為新的文化聖地。

在落葉紛飛的季節,我相信依舊會有年輕人像我們年輕時一樣,復誦里爾克的詩句:“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築,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只不過我們多半是“恐懼孤獨”,而新一代則會略顯誇張地宣布“享受孤獨”,他們說“累覺不愛”,他們說“一個人,不也挺好!”

因此,今年展讀法國社會學家伊娃·易洛思(evaillouz)的《冷親密》和《愛的終結》,就像在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感到驚喜。易洛思出生於北非摩洛哥,10歲時隨父母移居法國,先後攻讀社會學、文學、傳播學,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安娜堡傳播學院獲得博士學位,目前任教於法國巴黎社會科學高等學院、以色列希伯來大學社會學與人類學系,去年獲評全球社會學研究領域8位有影響力的女學者之一。她的學術脈絡是法蘭克福學派,在情感社會學和文化研究的交叉領域用力頗深。自發表《消費浪漫烏托邦:愛與資本主義文化衝突》,研究旨趣已露端倪,隨後的代表作《冷親密:製造情感資本主義》(中譯書名為《冷親密:為什麼愛越來越難》)、《愛,為什麼痛:一個社會學解釋》《愛的終結:消極關係的社會學》,日益深化着對“情感資本主義”的批判。

“情感資本主義”(emotionalcapi-talism)是貫穿易洛思著作的主要線索,也就是描述資本主義如何利用情感、控制情感,加工和生產情感商品,由此讓親密關係逐漸變冷,也讓愛走向終結。情感資本主義是一種文化,情感成為一種可被評估、檢查、討論、協商、量化和交易的實體。圍繞情感,經濟活動和話語實踐彼此形塑,一方面使得情感成為經濟行為的重中之重,另一方面,“算計”和“商品化”也越來越主宰中產階級的情感生活。

易洛思說:“二十多年來,我一直在研究資本主義和現代性的文化是如何改變我們的情感生活與浪漫關係的。對於這個問題,絕不能只有心理學的聲音。社會學一直堅信,各種心理體驗都是集體生活的戲碼反覆展演,我們的主體經驗反映和延展着社會結構。”易洛思的成功故事倘若用學術黑話來解釋,就是一個“社會學+傳播學”學者搶了“心理學”地盤的故事,當然,助攻她的還有“文化研究”和“女性主義”。《冷親密》和《愛的終結》很容易被書店置於“心理自助”分區,或被普通讀者誤會成“大眾幸福學”讀本。看了書才會知道,作者認為心理產業管理着資本主義所造成的各種情感傷口和心理裂痕,那類書籍本身就是“情感資本主義”生產的情感商品。不僅如此,渣男渣女、厭男厭女、冷親密、“crush(指短暫的迷戀、熱戀)”、鬆散的“不經心的愛”,都只是表象而已,造成社會癥結的問題如此嚴重,心理學家要退後一步,社會學家必須上前一步。

《冷親密》旨在“繪製‘情感資本主義’的大致輪廓”,並辨識出“情感資本主義”的當代表現是“快餐式情感消費主義”,即便消費也崇尚高效和價值最大化。書中首先通過歷史研究,解釋在社會學理解“現代性”之際,除了諸多“宏大敘事”——剩餘價值、剝削、理性化、祛魅和勞動分工,尚有“小調”,也就是“從情感的角度來描述或解釋現代性的到來”。易洛思指出:“情感在本質上並非行動,而是推動我們採取行動的內在能量,它賦予行動以特定的‘情緒’和‘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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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親密:為什麼愛越來越難》

[法]伊娃·易洛思 | 著

汪麗 | 譯

浦睿文化 | 湖南人民出版社

2023年4月

很多社會性安排其實也是情感安排,比如由性別劃分而產生的社會等級秩序就包含着隱性的情感劃分,有品格的男性需要展現出勇氣、冷靜的理性和富有教養的進取心,有氣質的女性則要善良、有同情心、保持情緒愉悅。她的觀點是“資本主義的形成與高度專業化的情感文化的生成齊頭並進”,打造了一種“療愈性情感風格”,也就是把心理治療、經濟生產率和女權主義這三種文化交織重疊,解決私人的精神健康,解決企業的員工管理,解決女性的覺醒和成長。在“溝通”的名義下,情感被置於社交模式的中心。可是,生活的強烈主觀性,與情感表達的客觀化和標準化,成為一組難解的矛盾。

其次,《冷親密》一書還深入分析了情感資本主義的運作機制。作者指出,私人的自我從未像如今這般被公開展示,而在各類社交網絡上公開呈現的現代身份,使用着一種將自我實現的願望與對情感痛苦的聲張相結合的敘事方式,暗暗呼應着受害者情結、抱怨文化和自戀。不被重視的童年,有過度控制欲的父母,隱性低自尊,對工作、性、食物、憤怒、恐懼和焦慮的強迫症,既是普遍的情感問題,也被當作“可資利用的資源”,因為克服心結走向成功,是當代人喜歡的故事。

於是,“承認敘事”、“療愈敘事”和“成功敘事”三位一體,奧普拉·溫弗瑞如何走出對自己身材的自卑、走向“脫口秀女王”的寶座,就是一個經典範例。與此同時,《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一版又一版擴充着精神障礙行為的定義範圍,給人以“世人皆有病”的印象,心理自助俱樂部、醫藥公司、保險機構、傳媒和國家,不同的行動方共同創建了一個行動領域,在這個“情感場域”里,個人情感生活是需要被管理和調節的,關鍵是此中有無限商機。個人的情感能力被當作“情感資本”,它還有另一個更通俗的名字“情商”(emotionalintelli-gence),當這個概念在1990年代興起時迅即席捲商業領域,既是個人“社交(會)資本”的一部分,也以測評的樣態形成了新的情感等級秩序。

此外,作者亦關注消費與技術雙重夾持的“網戀”現象。一般來說,浪漫愛情中的情感都是植根於身體的,手心出汗、心頭撞鹿、雙頰緋紅、十指交纏、結結巴巴、淚流滿面,都是身體深度參與情感體驗的表現。但是,互聯網架空了身體,一方面讓人們可以更充分地“展演”自我,另一方面卻少了“不期而遇”與“一見鍾情”。互聯網上的徵友堪稱“公共的心理表演”,這個建構出的“心理自我”可以通過文本和圖像被認識,也通過分類和量化、用疊加標籤的形式在數字婚戀市場中被“匹配”。只是,這種半虛幻的個人形象與實際的自我可能相去甚遠,超市一樣的揀選機制使得弱勢者越加弱勢,通用且高度標準化的語言也使得“理性”更能勝出,由是,“浪漫”成了“偽浪漫”,“親密”成了“冷親密”。

如果說出版於2007年的《冷親密》尚是一本14萬字的小書,完成於2018年的《愛的終結》則是一部34萬字的大作。易洛思敏銳地捕捉到這十年來的時代脈搏,認為更多的自由、更多的選擇、更方便的媒介,並沒有帶來更高的情感滿意度,反而讓我們不願再愛了。她整合了消費社會理論、景觀社會理論、場域理論、框架理論、風險社會理論、女性主義理論,將矛頭指向自由主義這一資本主義意識形態本身。

本書副標題是“消極關係的社會學”。作為積極自由的“個體選擇”(in-dividualchoice)乃19世紀以來西方社會的主要文化框架,人們不僅有進入一段關係的自由,還擁有隨時退出一段關係的自由,而易洛思希望討論的是:這樣一種自由是否損害了有意義、有約束力的紐帶——特別是浪漫關係的紐帶?在她看來,原來的“契約”比喻完全不足以形容“當代關係的消極結構”,因為彌散的不確定性、任意退出關係的自由把未來變成了一個問題。由於沒有互相信任,消極自由開始大行其道,通俗地說就是“選擇不選”——不追求、不拒絕、不介入、不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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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終結:消極關係的社會學》

[法]伊娃·易洛思 | 著

葉晗 | 譯

浦睿文化 | 嶽麓書社

2023年10月

這種消極關係既不遵循道德腳本,也極少招致社會懲罰,它唯一造成的痛楚是在個人情感層面,既是自立自強的,也難免銷蝕出一種深刻的孤獨。作者援引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的名句:“自由雖然給人帶來了獨立與理性,但也使他陷入與他人分隔的孤立境地”。更進一步,在自由的大纛之下,實質卻是個人的不由自主,正如詹姆斯·杜森伯里所說:“經濟學討論的問題都是關於人們如何做出選擇的;社會學討論的則是人們毫無選擇的餘地。”有時候,選擇不選,是因為別無選擇。

《愛的終結》除了繼續情感資本主義與消費社會相互成就的主題,還有三個補充。首先是“性化的身體”。“身體是社會存在實現自身的場所”,在情感資本主義的運作機制中,身體被嚴重性化,並從深層關係中被分離,也就是性與情感分離,性與婚姻分離。人們從深刻而持久的關係中抽身而退,享受着“用後即棄”的“自由的性”,它有兩種運作模式:伴侶足夠多,伴侶可替換。其次是“視覺資本主義”,使“自由”成為“現實”的那些圖像和故事,是靠視覺資本主義這個具有支配地位的框架組織起來的。視覺產業製造傳播着美麗身體,挑動觀看者的慾望,進而圍繞身體進行密集而無處不在的剝削,從而創造巨大的剩餘價值。在普遍的視覺表演和視覺消費中,資本賺得缽滿盆滿。第三是女性主義,消極關係更有利於男性而不是女性,即便在視覺資本主義中,也始終存在着兩性的不平等。作者認為,有一種走火入魔的女性主義,將女性力量等同於購買力,隨着女性的經濟實力越來越強,她們嵌入美容、時尚、化妝、瘦身、體育和休閑產業的程度也越來越深,甚至“產銷一體”,不僅消費情感商品,還付出情感勞動。

總而言之,“愛的終結”源自現代性賦予個體的“自我”和“自由”的過剩。在弗洛伊德看來,現代性的一大特點,就是個體的心理結構與社會要求之間有巨大的衝突。他認為心靈的目標是健康,而非成功,可是在目前這個績效社會裡,成功的才是心靈健康的。易洛思指出,自由是一個成功故事,但人們為此付出了過高的代價。她並不呼籲人們重新回到傳統價值,或者回到社群共同體,也不呼籲縮減人的自由,像一切心理治療,重要的是:喚起患者的“覺知”。

合上書本,我理解易洛思像所有那些文化左翼學者,看得到病灶所在,但是無力舉起手術刀。德國學者韓炳哲在《愛欲之死》里有類似的判斷,他認為在新自由主義的無差異世界,愛欲死亡,可以消費的套路化的色情則大行其道。愛,誕生於對他者的肯定,對自我的拒絕。在一個高度自戀的時代里,大家小心翼翼不願投身其中,是無法獲得愛情的。去年,我的“年度之書”里有汪民安的《論愛欲》,其中提到愛情的本質乃是激情相遇,勇冒風險,不顧任何習慣編碼和體制框架。這樣的愛情存在於古典文學裡、存在於過去的時代里,至於當下的時代里,人們是否還能欣賞這樣的“純愛”,我不知道。

(作者系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資深書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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