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尖椒
一位高級鉗工胡健林,在集團裁員之際,陰差陽錯調入總部的hr部門,被誤認為是“背後有人”的關係戶,在公司受到優待。因為不了解互聯網黑話,他還把“優化”當正向詞彙,卻反向瓦解了反裁員聯盟,一路升職加薪......
這種身份錯位帶來了無數笑點,也讓《年會不能停!》成為當下少有的“職場諷刺”喜劇。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黃建新的《黑炮事件》《背靠背,臉對臉》等作品對體制內單位的官僚主義進行了辛辣批判,但之後國產電影中的職場走向“勵志”和“愛情”兩個方向,卻很少對職場關係深入探討。
從目前的票房成績來看,《年會不能停!》前期口碑未能通過點映大規模鋪開,上映首日,《潛行》以4800萬成為當日的票房冠軍,《年會不能停!》則以更高的排片佔比屈居第二。
究其原因,頻繁出現的黑話和互聯網大廠的背景設置,會讓不少人以為這是一部對標一二線城市白領觀眾的電影。基於人物設定的結構喜劇,也讓預告片的剪輯很難突出身份錯位帶來的笑點。
但這些不妨礙《年會不能停》成為喜劇走出“安全區”的一次嘗試,當冒犯和諷刺再次回歸,喜劇的價值應當被重新重視。
“現實遠比想象更荒誕”
創作過程中,最讓主創震撼的一點是:原本以為創作的是一個現實中不存在的荒誕故事,結果在採訪的過程中發現,他們以為的離奇故事,不僅在現實中真實存在,甚至還要離譜得多。
效率時代下的荒誕現實,是觸動導演兼編劇董潤年持續創作《年會不能停》的原點。“在我的觀察和理解中,互聯網大廠是中國最聰明、最厲害的一群人聚集的地方,代表我們最先進的生產力。但我們和身邊的朋友聊天發現,在這樣一個嚴謹的體系內,同樣會發生很多荒唐事,出現很多荒謬的錯誤,這種反差特別有意思。”
“但朋友們只能一邊吐槽,一邊繼續苦幹。”編劇應蘿佳透露,這種陷入“躺平”與“內卷”之間的無力感也是創作的出發點之一。他們希望創作一部成為打工人“嘴替”的電影,“最近這幾年越來越感覺,我們太需要笑了,也太需要把心裡的鬱悶發泄出來了。”
《年會不能停!》的劇本斷斷續續寫了五年,在這個過程中,主創們觀察到社會情緒和環境不斷變化,整體故事也隨之被推翻過8次,主角都換了幾輪。
在早期的一個版本中,故事主人公是類似馬傑的角色,即互聯網大廠的一個打工人,以內部視角去呈現問題。
2020年左右,董潤年偶然看見一則新聞:在北京望京的一棟高級寫字樓里,一位流浪漢白天將自己鎖在無人涉足的儲藏間,等大廈里的職工下班後,偷偷溜出來在茶水間免費吃喝。他甚至能知道哪些部門加班或不加班,找到沒人的地方拼幾把椅子睡覺。
董潤年覺得這個故事非常有意思,因此其中也有一版劇本的主角是後來混入眾和集團的庄正直,由他來為被裁員的工廠討回公道。
但他們很快意識到,這個故事還不足以構成一個完整的“諷刺喜劇”,想找到更為荒誕的表達。這時,兩位編劇想到了劉寶瑞大師的單口相聲《連升三級》,講一位財主的兒子張好古是文盲,異想天開去參考科舉,結果因為官場腐敗,陰差陽錯連升三級,做了大官。
於是在最後的版本中,胡健林這個代表舊秩序的“關係戶”出現,在充滿形式和官僚主義的企業里連連高升,也剛好是升了三級。
為了讓“職場”真實落地,在創作期間,主創們做了大量採訪,片中三位主角均供職於hr部門,而片頭字幕中出現的顧問之一,就是一位互聯網大廠的前hr總監。這些採訪涉及了hr部門詳細的工作日常,也包括互聯網大廠中的黑話、職級和規則。
董潤年回憶,劇本上關於台詞部分的內容比較確定,但在具體演繹的過程中,大鵬和白客兩位主角也給予了很多驚喜。比如胡健林第一次在公司見到馬傑時,馬傑一邊說著“以後您就是我的下屬了”,一邊低頭彎腰,姿態放得比“下屬”更低,胡健林立馬給出即時反應,這些都是現場共創的結果。
另外,電影中的各位演員也有豐富的大廠工作經驗:大鵬之前是搜狐的員工,白客也有在電視台工作的經歷,不少配角是脫口秀和sketch演員,但他們中大部分也有自己的本職工作。
“這些演員本身就在劇作層面上為我們提供了很多現實支撐,他們在演的時候也會非常有信念感。”
為什麼沒人拍職場電影了?
《年會不能停》中對職場的辛辣諷刺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黃建新的一系列作品。董潤年透露,《年會不能停》中也有相應的致敬鏡頭:《黑炮事件》中開會時,領導背後有一面巨大的指針時鐘,而在《年會不能停》中,會議室的背景是一面巨大的led時鐘牆。
《黑炮事件》劇照
《黑炮事件》講述了趙工程師為尋找象棋中丟失的一枚“黑炮”,發了一封”丟失黑炮 301找趙“的電報給旅館,但被懷疑是密文而被調離崗位,由不熟悉工程安裝的旅遊翻譯接任其工作。故事反映出體制內“外行管內行,政治覺悟大過專業程度”的荒誕現實。隨後《錯位》《背靠背,臉對臉》也延續了這種諷刺職場官僚主義的主題,對當時體制內單位中出現的問題進行批判揭露。
黃建新之後,這種以諷刺職場官僚主義的電影作品逐漸變少,職場電影轉向“愛情”和“勵志”兩個主題,前者以2010年的《杜拉拉升職記》為代表,講述杜拉拉和其上司王偉的愛情故事,後者的典型則是2013年的《中國合伙人》,以新東方創業故事為原型。
近年來頻繁出現的職場劇也多被指責為“披着職場劇的外衣談戀愛。”職場內容的懸浮和愛情線的喧賓奪主讓職場題材難以獲得觀眾共鳴。另外,律師、房產中介、醫生等專註於某一特定職業的職場劇,也鮮有深挖職場關係的優秀作品。
2017年左右,董潤年觀察到,劇集領域不斷有職場題材的作品,但電影領域卻出現了缺失和斷代。董潤年出生在雙職工家庭,父母下班回到家,在飯桌上談論最多的就是單位和同事。長大後,身邊的朋友也經常和他吐槽職場,“上班佔據了中國人大部分人的日常生活,但電影作品中卻很少體現。”董潤年說。
為什麼職場電影會出現斷代?從創作角度來說,一方面,大部分編劇缺少職場生活,做原創劇本時需要有大量採訪支撐。另外,董潤年也認為,職場題材雖然是一個富礦,但拎出一條明晰的線索非常困難:“它裡邊可說的人和事、可表達的主題實在是太多了。因為它其實相當於一個社會的縮影。到底從什麼角度切入,我覺得這事兒其實挺難的,尤其還要濃縮在電影這2個小時里,在創作上其實是很令人頭疼的一個挑戰。”
在更大的外部環境中,對權威進行諷刺,也要面臨審核上的風險。八十年代,東北的相聲演員楊振華、金炳昶的《假大空》系列,直接學某人的口音、手勢,效果奇佳,但隨後被封殺多年。
《年會不能停》的出現讓我們看見對之前職場諷刺喜劇的回歸,但其中也有不少爭議。
在目前的豆瓣短評中,不少觀眾認為,結尾的“大團圓結局”過於理想主義:中層腐敗貪污,最終還是靠體系內更高層的領導來拯救,而不是直指體系本身的問題。
董潤年回應稱,目前這個結尾是經過多番推演的、更偏向現實主義的結果。一是董事長話語中強調讓“本不該失去工作的人”回來,這些人具體是哪些,解釋權還是在他手中。二是電影結尾落在年會結束後幾天的時間內,三位主角都擁有了比之前更好的處境,“當下問題似乎解決了,但過了半年一年之後,大家是不是還擁有美好的結局呢?”
“在現實生活中,裁員絕對不是一件喜事,它是悲哀、痛苦和令人恐懼的。但喜劇可以將這件讓我們感到恐懼的事物戲謔化地表達出來,去瓦解這種恐懼,所以希望給大家一個有力量的結尾。這是我做喜劇的一個信念。”董潤年說。
另一爭議在於影片的受眾人群。預告片中大量出現的職場黑話以及明顯的大廠背景,讓不少觀眾認為這是一部面向一二線城市白領的電影。首日票房未能超過同日上映的《潛行》似乎也說明,前期的點映並未能將口碑完全鋪開。
高密度的職場黑話,是否會造成觀影門檻限制?董潤年認為,《年會不能停!》是一種結構喜劇,所有的笑點都是在人物特性和身份錯位的基礎上建立的,主要的黑話輸出者其實只有個別人,而職場日常中的這種荒誕性是大部分人都能理解的。但這種結構喜劇也在客觀上限制了其短視頻宣發的可能,因為真正的笑點來自於當全知視角的觀眾開始接受每一個人物,理解每個人物以後,產生的荒謬感和信息差,而這些很難在一分鐘之內完全展露出來。
關注職場,即是關注青年人的上升渠道是否暢通透明,這其實是一個十分尖銳的社會問題。三十多年前,黃建新選擇將鏡頭朝向體制內,如今,董潤年則將舞台設置在了互聯網大廠,兩者都是當下時代青年人奉獻青春的首選目的地。
三十年過去,效率飛升,但荒誕依然,諷刺喜劇不可缺席。
喜劇需要走出“安全區”
縱觀今年的電影市場,喜劇片的表現不盡如人意。春節檔口碑滑坡的《交換人生》只有不到4億票房,暑期檔遠低於票房預期的《超能一家人》,讓觀眾對開心麻花的喜劇信心越來越低。另一面則是現實主義題材在市場上大放異彩,《消失的她》《孤注一擲》都靠社會話題營銷獲得高票房。
董潤年認為,之前的國產喜劇受周星馳的影響比較多,大多是對權威的解構,但在分眾化的趨勢下,大家很少有統一的目標,也少有可以統一解構的對象。喜劇或許到了“重新建構”的階段,需要尋找當下可以引發觀眾共情的真問題。《年會不能停》“對職場的吐槽”就是這個抓手。今年的《保你平安》在冷檔期跑出了7億票房,也正是抓住了“網絡謠言”這個現實問題。
從導演系畢業後,董潤年先從編劇入行,與寧浩合作《心花路放》《瘋狂的外星人》。等到導演處女作時,他發現當下喜劇的創作越來越難,甚至發了一條微博:“現在的世界不是一個允許幽默的世界了”。
又是三年過去,董潤年覺得這個現象越來越嚴重:大家都被短視頻段子改變了觀看習慣,只喜歡短時間的刺激。而幽默在當下越來越不被允許,被冒犯的人有了發聲機會,會提出反對看法。
冒犯、諷刺,這些原本在喜劇中常見的表達逐漸消失,喜劇也退回了自己的“安全區”,在架空的環境中利用預期違背創造“段子”,而不再發揮其對現實的反思作用。
《年會不能停》是當下少有的、關切現實問題的喜劇電影,從“小切口”出發來講大家生活中常見但又荒誕的事實,讓每一位打工人都能代入其中。但這些問題是否只存在於現代企業中呢?
就在《年會不能停》上映的前一周,董潤年導演的新劇《不討好的勇氣》殺青。董潤年告訴河豚君,這是一部以脫口秀為題材的喜劇,故事中仍有眾和集團,也會有不少對職場的諷刺,他想把《年會》中還沒表達完的部分,在劇集中補充完全。
讓諷刺與冒犯回歸,讓喜劇走出安全區,《年會不能停!》只是一個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