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低迷已久的院線電影終於迎來一部新作——李玉導演的《斷·橋》。影片自上周末上映以來,票房已累積超過1.5億。但口碑也經歷着兩極分化。
作為一部犯罪題材的懸疑片,其實影片的懸疑內核早早就已被揭開。故事設定也並不複雜。影片描述了一個女孩(馬思純飾聞曉雨)父親的死亡案件,於8年後的斷橋事故得以曝光。在背負命案的陌生男孩(王俊凱 飾 孟超)幫助下,真相浮出水面,女孩的殺父真兇正是父親生前好友、女孩的養父朱方正(范偉飾)。
這樣一部艱難上映的國產影片,攢足了影迷的期待。片中引發爭議最多的,大部分圍繞着劇本本身的設定,比如為何主角不選擇報警而私下調查?為何拿到證據以後還要去殺人報仇?男主的犧牲是否必要?從這些質疑去看,《斷·橋》的確算不上是一部圓融的佳作。不過,今天我們的文章並不想從劇情本身去批判,而是藉著這一部新片上映的契機,與大家聊一聊李玉電影中的女性角色塑造。
從紀錄片《姐姐》開始,經過《紅顏》《蘋果》《觀音山》,再到《斷·橋》,我們能看到一個女導演眼中的女性形象是如何變遷的。而這一演變也呼應了我們現實生活中對女性角色、位置的掙扎與思考。
《斷·橋》:犧牲者為“男”
如今給國產電影寫評論是一件頗具挑戰的事,這個挑戰並非“評論獨立性”的問題,而是我們看見的院線電影常常難以判斷是否是創作的全貌。現實主義題材向來上映不易,8月突然定檔上映的犯罪題材電影《斷·橋》,殺青於2020年11月,隨後經過漫長後期和數輪重剪,得以在今年暑期和觀眾見面。我們不知,這個版本能否看見全部。但它無疑給暑期檔帶來了久違的影院人氣(明星陣容、久違的題材等原因頗具關注度)。同時,此片在熱映中也經歷着巨大的爭議。
《斷·橋》電影劇照。
本片的劇情故事並不複雜,爭議點大多集中在本片對“懸疑”敘事的放棄。在短視頻5秒鎖定觀眾,追求15秒完播率的培養下,這無疑是在挑戰觀眾的耐心。這也違背了大多數觀眾的觀影習慣,影片開始就把一個昭然若揭的反派暴露在日光下,一定程度削弱了故事的可看性。懸浮在角色和觀眾之間的第四面牆薄如蟬翼,但因此觀眾又以放大鏡般的目光欣賞到了范偉精妙的表演。這讓一部分觀眾疑惑,這樣一個上來就知道謎底的故事怎麼還能看2個多小時?
一個犯罪故事,如果懸疑敘事不是導演的追求,那在這層外衣之下,促使她講下去的動力在哪?
片中有熟悉的部分,比如從《紅顏》《觀音山》延續到《斷·橋》的影像風格,電影里的水、雨、魚,四川方言和霧茫茫的氛圍。但也有陌生的部分,最大的陌生感,是在李玉的電影中女主角第一次成為了“活着”的那個。
《斷·橋》電影劇照。
本片的犧牲者,是那個未見過光明的男孩孟超。聞曉雨,成了被成全的女兒、被拯救的姐姐,她成了這場爭鬥中的倖存者。此時,距離李玉1996年拍紀錄短片《姐姐》過去了26年。在這26年間,李玉作品中的女性大多有着稀薄的命運,“女兒”和“姐姐”這兩個身份在東亞的家庭敘事里,意味着默許的犧牲。這樣的洞察和表達,也是當年20分鐘的紀錄片《姐姐》,以9.2的高分走到今天的原因。如果往前回溯,那些作品在“生猛”這個詞不曾流行的年代真實生猛過。至今在電影《紅顏》的豆瓣熱評里留着一句:李玉,是中國女性的知己。
除去並不成功的商業化嘗試,在作者性的女性表達里,李玉確實從未失過手。在這樣一個脈絡里,如何理解這部褒貶不一的《斷·橋》?本文結合導演過往的作品,梳理出一條導演所塑造的“可見女性”脈絡,探討李玉期望在聞曉雨身上試圖建築的新形象。
在李玉的電影里如何談論“性別”
“女性電影”是源自西方的一個特定概念,從20世紀60年代末期的女性運動,由最初關注女性的經濟、政治地位、逐步延伸到了文化領域。經過幾十年的發展,到了90年代的中國,有一檔影響力深遠的電視節目《半邊天》,這檔節目是在1995年世界婦女大會召開之際成立的。彼時的語境中,“婦女”是時下蓬勃的文化話題,電視也是中國老百姓重要的新知窗口。當時在東方時空《生活空間》工作的李玉拍了一期節目,就是1996年獲中國紀錄片協會大獎的《姐姐》。
紀錄片《姐姐》劇照。
這部26年前的紀錄片《姐姐》,講述的是一對雙胞胎即將出世,在剖腹產的家庭會議上,大家認為女孩可以多照顧男孩,決定先拿她出來。在人為的干預下,賦予她“姐姐”的責任和義務,安排了女孩的命運。
隨後對“性別”的思考和觀察,成了李玉電影里重要的敘事。
到了2005年的電影作品《紅顏》,李玉把敘事空間放在了川渝縣城,這也成了她日後大多故事的發生地。縣城狹小的生存空間和固有流動率,對一個深陷道德囹圄的少女來說,打擊是毀滅的。如今來看,《紅顏》所講述的故事和情感更複雜、更奇情也更大膽。
故事講16歲的女高中生小雲意外懷孕,很快消息瞞不住了,少男少女雙雙被開除學籍。主人公小雲,父親早逝,和身為語文老師的母親生活。男生遠走,女生在母親的安排下生下“夭折”的孩子。實則母親暗中把孩子送去一對領養夫婦。隨後的十年間女孩成為川劇演員,也在舞台上唱流行歌曲。母親繼續做小學語文老師,班裡有個調皮的男學生。
人物線就這樣一點點浮出水面。要被送走的嬰兒被那個女醫生(男孩姐姐)留了下來,姑媽成了母親,養了10年。小男孩偶然的偷窺所產生的親近和迷戀,讓他和“雲姐”走得近起來。
三個女人和一個小男孩展開了細細的相處。語文老師實際是小男孩的外婆、母親是姑媽、叫他“弟娃兒”的則是生母。她們在不知情的相處里,甚為生動地處出了感情。《紅顏》中的小男孩刻畫得非常珍貴,自然、矇矓、本能尚存也調皮搗蛋。
但電影《紅顏》有力的部分不在倫理,而在於作者如何呈現這些生存在此時此景的女人們,和她們在男權社會下所承擔的一切。秘密捅破後,三代女人的命運出奇一致地捆綁在一起了。外婆(丈夫早亡);姑媽(母親)的丈夫是軍人,但因為懷疑小男孩兒不是自己親生的與之離婚;當年和小雲少年犯錯後的男孩早早離開。儘管當年母親為保女兒“名聲”已做出了最大努力,但仍然難以更改小雲從此被輕薄的命運。
16歲的小雲被暴打是在父親的遺像下完成的,父權的威懾力堅如磐石地存在在這個家庭秩序中;小男孩的姑媽遭到懷疑婚姻破裂,設計的丈夫身份是軍人(更強大的權力符號);小雲被已婚男人輕薄,遭到暴發戶老闆的非禮,在暴露的舞台上經歷過難堪的蕩婦羞辱。三代女人的痛苦,以不同層次呈現在電影中,而她們全都沉默地接受了這樣的生活。
《紅顏》電影劇照。
在李玉的電影中常出現的“魚”的意象,在這部電影中更是頻繁出現。除了象徵女性命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被動性外,有一場帶着強烈拷問的場景。作為外婆的蘇老師去證實小男孩身份的路上,路過了一地翻車的魚。人們手忙腳亂地對付不斷從車廂里蹦出在地上的魚,卻沒有人先扶正翻倒的車——一個作者的態度是:為什麼承擔這一切就僅有女性?車不倒的時候,魚也不會散落在地上。在今天,電影學者戴錦華說“一旦女性陷入了某種醜聞的時候,世界就再度把她還原為女人。”
影片的結尾,小雲結束了在這個小鎮上所有的關係,解除脆弱的婚姻,踏上遠去的火車。
2007年的電影《蘋果》,敘事空間從縣城到了都市北京。以創作脈絡觀看,蘋果像是出走的“小雲”。離開縣城後的小雲們,成了都市裡的“劉蘋果”,遠方帶來希望了嗎?更辛辣尖銳的現實是,電影中的遠方帶來了更大的幻滅和新的災難。
《蘋果》電影劇照。
小雲和蘋果,本質是一種女性群體。蘋果作為一個外來務工的洗腳妹,甚至有一份罕見的愛情,但開篇的圓滿很快在林老闆強姦後逐步瓦解。但在這個都市裡,有對強姦事件習以為常的洗腳城老闆,也有在金錢下無法信任的伴侶安坤。當這兩個男人對肚子里的孩子進行交易的時候,劉蘋果仍然是傷害的承擔者,履行着荒唐生子協議。
在殘酷的糾葛里仍然不難看出導演的表達:女人,總是犧牲者。而《斷·橋》中對聞曉雨的成全,彷彿是用此前所有的女性殘缺碎片,重建一個應該看見一些光亮的女性。讓姐姐被保護,讓女兒能報仇。女性犧牲的景觀,重疊的沉重凄涼的命運,在時代的進程里得以曲折地顛覆。
矛盾的聞曉雨和背後的女性群像
回到《斷·橋》,故事中仍有令人過目難忘的女性群像,她們是李玉電影中那些熟悉的從未圓滿過的女性,生活的殘缺以各種面貌出現在這些女人的命運里。
背水一戰的紅衣情婦甘小漾(曾美慧孜飾),這個角色寫得很細節。生活的依靠沒有了,她在黑暗的雨夜去完成鋌而走險的交易,卻又在這樣的交易中暴露着生疏和稚嫩(提出簽合同)。有打拳的習慣,在大汗淋漓的出擊中,能看出來這是甘小漾的奮力一搏。贏了就帶女兒“吃火鍋兒”,輸了就交代女兒去找那個“姐姐”。
這種人物無法評判她,在生活的摸爬滾打下沒有強烈的羞恥,但會忍不住對同樣是女孩的聞曉雨喊“對我們最重要的就是錢”。她令人過目不忘,又無法概括。甘小漾依然是某種程度的小雲,和生下孩子後的劉蘋果。她們在依存男性的空間里拚命掙扎,然後迎來更慘烈的結局:她帶着幻想,死在了路上。
《斷·橋》電影劇照,右為宋雅美(萬茜飾)。
開中老年歌舞廳的老闆娘宋雅美(萬茜飾),是女主父親聞亮(莫西子詩飾)的大學同學。聞亮死後8年,她手臂掛傷,仍要招呼夜場尋歡的客人。這個人物只有一場戲,但角色本身的複雜性和強烈的命運戲劇感躍然紙上。在聞曉雨一路尋找答案的路上,遇見的所謂父親的“情婦”不過是一個消極地不要明天的討生活者。艷麗風情,都掩蓋不了刺目殘臂。
還有片中的兩位“母親”。一言不發的反派太太(龔蓓苾飾),台詞極少,看起來像這場局中的外人。不參與、不評論、不在場,但她就靠每一場戲克制的眼神,表達這個家庭背負的無法鬆弛的秘密。作為心裡有數的全知視角,她依然是丈夫風險的承擔者。她未曾參與,但她難保清白。練太極、給朱送葯、手工艾灸,基本以故事的背景存在,但這樣的後景成為了范偉和馬思純表演的底子,給戲的層次自動加上了景深。
聞曉雨狼狽潑辣的生母(劉琳飾),以演員生動的表演和精準的台詞節奏,把生活的狼狽、自己的人生被人擺布的懵懂,和面對女兒的毫無保留在一場戲中完成了如此多的情緒調度。這位前妻,在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錢權交易中成了莫名其妙的犧牲者。
這些明確和隱蔽的女性處境,以不多的戲份承擔著《斷·橋》中導演最擅長的表達。從早期男性基本缺失(如《紅顏》)、到《蘋果》男性形象開始完成進入故事,由隱性的權力符號變成具體的敘事主體,再到《斷·橋》出現為父報仇(也是推翻父權)、男性成為犧牲者,這涵蓋了一個導演創作生涯的二十多年裡,對女性探索沒有停下的思考。
《斷·橋》電影劇照。
相較於整部電影中對整體環境與社會氣候的敘述,顯然女性形象的塑造更顯得駕輕就熟。和過往電影中探討女性和男性/家庭的關係相比,《斷·橋》進入到了一個社會層面的空間。片中有作者顯而易見的“舒適圈”,也有探索的嘗試和生疏。但在她所堅持的女性脈絡敘事中,這次是在試圖把聞曉雨放到一個更現實的錯綜複雜的世界中,而不僅僅是一個橫截面 。
原本“英雄救美”並非新鮮事,但當你進入到李玉在當下語境下所探討的性別敘事中,會覺得這種顛覆是過去所有傷害承擔者的女性一次集體的反叛。不斷在角色中呈現和重申着,這些女性何以至此遭遇這一切?
李玉的電影里總暗含着激烈的情感,她幾乎不以細節和日常作為講述,而是聚焦在每一個生活要緊的褶皺里,這可能和早期的紀錄片習得有關——抓住那些不同尋常的瞬間。對聞曉雨的塑造,也充滿了戲劇化的建置。過早破碎的家庭,面對有親情基礎的殺父仇人和命運饋贈的施愛者孟超。她身上有着那些過往角色的舊塵埃,也有着不止孟超,而是這些留下或出走、活着或死亡的女性們的新希望。
隨着女性主義近年的蓬勃發展,“女性電影”也逐漸成為熱門的題材。《送我上青雲》《我的姐姐》《瀑布》等作品都在試圖以電影的方式談論當下的女性處境。在互聯網文化中,“女性電影”成為了一種景觀。戴錦華曾有本著作,叫做《不可見的女性:當代中國電影中的女性和女性電影》。在李玉的作品中,呈現的均是被忽視的、被遮蔽的、不可見的女性,直到聞曉雨。一個與其他角色一脈相承又區別於她們的形象,過去女主的倔強和偏執所帶來的悲劇並沒有在她身上發生,但故事的背景尚處上世紀90年代,作者給這個角色實現的勝利,正介於她主體性和被動性的縫隙中,一個矛盾的、還未成長完成的、遊離在新舊女性之間的形象誕生在作者新的表達中。這也許成為一種過渡的節點,伴隨電影中的女性曲折向前。
文/走走小姐
編輯/走走
校對/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