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把它當成一個反映疫情的短片,它是一首情詩,不該受時間的局限。”
20世紀90年代初,李少紅拍了《血色清晨》,電影在北影廠內部放映時,來看電影的都是男領導和男同事,大家的沉默一度讓她忐忑。那時,李少紅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女性身份”,在以男性為主導的影視圈,她不自覺地將自己同化了,總覺得自己的電影有些“不同”。但那時,這種“不同”尚未被她自己認可,甚至令她不安。
幾年後拍攝電影《紅粉》,李少紅才真正開始思考這種“不同”的價值所在。《紅粉》講的是新中國成立之初,妓女被改造,重新選擇生活的故事。最初的幾版劇本都更側重時代和更宏大的主題,李少紅自己認真想了很久,不斷反問這個故事最初打動自己的是什麼,最後才終於確認——兩個女性在時代變革中的個體命運,那才是李少紅最想講的故事。《紅粉》之後,李少紅似乎才終於確認了“女性身份”對於電影的價值。
《紅粉》主演王志文、王姬、何賽飛
那之後,李少紅拍攝了《大明宮詞》《橘子紅了》等諸多經典影視劇,她用女性視角講歷史更迭、時代變遷,這些創作視角在當時都是新穎而獨特的。
陳冲的自覺來得早一些。《末代皇帝》里最宏大的一個場面:三歲的溥儀坐在龍椅上,等得有些不耐煩。太和殿外閃着金光,溥儀被光吸引,爬下龍椅,好奇地朝金光跑去。他歡快地跑出大殿,卻一下子被眼前的場景嚇住了:成百上千的人在向他磕頭。
《末代皇帝》海報
這場戲裡沒有飾演婉容的陳冲,但回看這部電影時,三歲溥儀的弱小和無助令她印象深刻。"這場戲的動人之處,源於一個詩人對這個三歲孩子的惻隱之心。"這好像是早已確認的審美取向——對個體命運的關注總是能打動陳冲。
《末代皇帝》劇照
後來,她在《意》里演一個顛沛流離的華人母親;在《太陽照常升起》里演一個永遠濕漉漉的被慾望驅動的女人……陳冲用電影詮釋過很多女性,她們並不完美,但在她們身上永遠能看到女性與環境、與自我的撕扯,因此是鮮活的。
“我總覺得,創作者是不能去選擇她的主題的,她是被選擇的,她的經歷決定了她的主題。我的創作肯定跟我自己的經歷有關,它決定了我為什麼東西而感動,嚮往一種什麼人生價值,這個我無法控制,它跟我的命運同時降臨到我身上。”陳冲說。
《意》劇照
不久前,李少紅、陳冲、張艾嘉聯合導演的《世間有她》上映,這是一部從“女性視角”來講述困境之下普通人的情感與經歷的電影。
《世間有她》海報
喧囂散去之後,我們和李少紅、陳冲聊了聊這部電影,以及這兩三年里她們的生活。
2020年5月,《世間有她》的製片人董文潔找到李少紅,邀請她和另外幾位女性導演一起,從家庭生活和情感生活的角度,以女性的視角來講講疫情期間的故事。
李少紅被這個命題打動了:“當時,已經有一些宏大敘事的,從國家和社會層面來切入的電影故事裡,從女性的視角,以一個更生活化的、更個體的角度來講故事,可能也是對這段經歷的一個補充敘事。”
“家庭里,女性是最核心的人物,兩代女人擱在一起,互相之間的摩擦給整個家庭帶來的戲劇感應該很有力。”
《世間有她》劇照
疫情暴發後,李少紅最大的感受是——人們封控在家裡,好像所有人都一下子回歸了家庭,家庭關係取代了職場、社會關係,成為那段時間裡每個人都要面對的最重要的關係,並且,必須面對,無處可逃。
“很多你平時沒注意到的,或者被忽略的事都突然浮現出來,讓人感悟非常深。”《世間有她》里李少紅講述的就是這樣一段圍繞婆媳關係展開的故事。
2020年初,陳冲隔離在美國家中,也是從那段時間起,她開始有意無意地記錄著生活中的微小變化和感知。
小到搶廁紙,並從水管工那裡得知,最近修水管的業務量激增,大概是因為廁紙短缺的人們不知道消毒紙巾、廚房紙巾、報紙沒那麼容易被馬桶消化。大事也有,比如,和朋友一起圍觀了馬斯克的“龍飛船”與國際空間站成功對接。她提醒自己:“我只是生命的奇蹟、宇宙的命運中渺小的一分子,與‘淡藍色光點’上的一切,一同圍繞着太陽公轉。”
除了瑣碎的日常,陳冲也想用電影為這段特殊的時期留下點什麼。“當時,有很多強烈的衝擊,讓我有表達和創作的慾望。”手機里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新聞報道、視頻,它們本身已經足夠震撼。“我怎樣才能超越它們本身的衝擊力,為什麼要花那麼多心血把故事搬到大銀幕上?我需要找到屬於電影的語言。”
《世間有她》劇照
那陣子,陳冲也重讀了一些文學作品,包括阿爾貝·加繆的《鼠疫》:城市被瘟疫重重封鎖,主人公里厄醫師在城裡救了很多人,妻子卻一直被封在療養院里,兩人最終也沒能相見。“人類歷史上遭遇過很多大大小小的疫情,愛和失去的主題是古老而永恆的。它放到今天,從人性的審美到視覺的審美,它應該是個什麼樣子?這是我想去嘗試的。”
當看到一對戀人被疫情分隔在兩個城市的故事時,陳冲動心了。“很興奮,找到了一個屬於大銀幕的語言。”
陳冲把這個短片當成一種練習,一種實驗,像寫一首詩。“我從沒把它當成一個反映疫情的短片,它是一首情詩,不該受時間的局限。”
2020年5月,陳冲開始籌備《世間有她》的短片劇本。故事發生在春節前後的武漢和北京,她想儘可能真實地呈現當時的城市生活細節。她讓同事找來了當時超市、醫院、小區等各種公共場所的監控錄像,裝在幾個硬盤裡,郵寄給她。
親人、情人分隔兩地的牽掛、思念和煎熬是陳冲熟悉的。已經有很多年了,陳冲中國、美國兩邊跑,在父母身邊時,丈夫和女兒們成了手機里的人,在美國時,又只能通過這塊小小的屏幕陪伴父母。
當一個人把對另一個人的情感都投射到一部手機上,她的世界是什麼樣的?把這個很後現代的概念轉化成電影語言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和主創團隊的溝通中,陳冲會附上幾張場景圖。圖片里,女孩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半張臉被手機屏幕照亮;女人窩在床上,手機屏幕和不遠處的電腦屏幕閃着幽暗的光;雨水划過玻璃,留下痕迹,女孩透過窗戶茫然地看着窗外……
《世間有她》劇照
“一個人對色溫的感受是很主觀的,當她全部的情感都在手機里,那她手機里的世界就是彩色的,比現實更真實,周圍的世界反而和她有距離。”電影的主題色調是黑白,彷彿一段記憶中的人生切片。“人為的戲劇衝突全都剪掉了,我要讓大家覺得走進了一家人的生活,走進了女孩的生活,走進了她的手機,就像她的一個家庭直播。”後來,陳冲聽看過電影的人說,她那段故事看起來有點像紀錄片,她覺得,那是對自己最大的恭維。
李少紅是《世間有她》的幾個導演中最早開機拍攝的。2020年8月,全國疫情還沒有完全平息,拍攝的限制條件有很多,大部分鏡頭都在一棟房子里拍攝完成。
電影里也有很多非常當下的表達。祖孫三代人雖然都在同一棟房子里,但卻隔離在三個不同的空間,年夜飯是對着手機、隔着屏幕一起吃的。三代人終於有了一段共同相處的時間,卻彼此隔離,不能見面。
這兩年,新聞里、社交網絡里都有很多關於家庭的故事,有的因困難而更緊密、更彼此了解,也有的感情沒能經受住考驗,原本微小的縫隙,在時代的衝擊下顯現出難以彌合的裂痕。
一個傳統的婆婆,一個觀念現代的兒媳,生活中經常擦出火花,男人夾在中間,分歧就被遮掩過去了。但在兩個女人都感染新冠肺炎的巨大衝擊下,兩個人的衝突避無可避。“根本上,是兩代人對於愛的表達方式的不同理解。”李少紅說。
《世間有她》劇照
“女人的生存總是建築在別人的意義上。”李少紅說。電影里有一場兩個女人照見彼此的戲。沈玥給婆婆做了一碗蛋炒飯,對方不吃,心思還全在兒子身上。沈玥從婆婆身上,看到了為家庭不斷付出的自己。而李菊聽兒媳接父母電話,說自己吃得好、喝得好的那一刻,她彷彿看到了那個本應該被關心、被呵護,卻一直在為別人忙碌的自己。
“即便再短,也還是希望它是一部電影,所有場景都儘可能有生活質感,拍攝手法上也儘可能電影化。”李少紅說。
2020年10月,陳冲的故事開機了。主場景在北京三里屯附近的一個筒子樓里。在陳冲的設想中,這個老式民房應該是這樣的:窗外有一些枯枝,冬天的蕭瑟從窗口鑽進屋子。透過筒子樓的窗戶能看到央視大樓,還有遠處那些冰冷的高樓,這些現代化的超級建築包裹着女主角小鹿一家,包裹着他們樸素的生活,而他們的命運與龐然大物無關,只能默默承受。
但實際情況有些出入,拍攝的時間段還不夠冷,樹上還有葉子。高樓大廈原本整夜開着燈,到了晚上有種超現實感,但疫情讓整個城市都暗下來了,透過窗子已經不太看得到它們。“有些遺憾,但拍一部電影,你總要把目標樹到最高,要有這樣龐大的野心,你才可能實現它的一部分。”
男女主角韶華和小鹿的對手戲也是個挑戰,在電影的設置里,兩人分隔兩地,幾乎所有對手戲都隔着手機完成。“但我真是太運氣,找對了人。”拍定妝照那天,是易烊千璽和黃米依同時到場,兩個演員第一次出現在同一空間里。“我真的怦然心動,不管是什麼故事,拍戲最重要的是能讓人相信,這兩個人能讓你相信,他們就是那麼一對普普通通的小情侶。”
《世間有她》劇照
最先拍的是易烊千璽的一場戲,那天,黃米依也到了現場,她坐在角落裡,對着手機幫易烊千璽搭戲。“突然間,我所有的擔憂都消失了,用手機對戲,這對年輕人來說太自然了,這是他們太熟悉的一件事了。”兩個演員的狀態,也再次印證了陳冲的選擇——用手機這一媒介講年輕人的愛情,這故事是有當下性的。
《世間有她》的三段故事,有關婆媳關係、異地情侶、中年夫妻,李少紅有她對兩代人隔閡的認知,陳冲有她對都市日常最自然的呈現,張艾嘉有她一貫對愛情故事的敏銳。三位女性導演在三個時間與空間里所呈現的故事各有特色,但在李少紅眼裡,大家“特別默契”。“視角是統一的,都很日常,所以用周迅的旁白串下來還挺和諧。”李少紅說。
《世間有她》劇照
《世間有她》拍完已經兩年多了,就像提起拍完的每部電影、電視劇一樣,李少紅可以回憶,但並不留戀。
接受採訪時,李少紅正在趕路。她是個往前看的人,今年67歲了,卻一點兒也慢不下來。“幾個待拍的項目,籌備了又停,停了又籌備,一直在努力爭取,困難很多。”放眼整個影視圈,在這個年紀,還如此奔波,幾十年如一日地忙碌於“項目”的女性電影人,怕是很少了。
“不斷地加倍努力,才能夠想辦法爭取到機會。”這像是一個新人導演在給自己打氣,李少紅說出口時是平和而堅定的。
芭莎觀影團 x 《世間有她》活動現場圖
很多人說,電影屬於大眾,陳冲至今也不知道所謂“大眾”究竟是個怎樣的概念。“我當然希望電影是有觀眾的,不然就白拍了。但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要怎麼考慮觀眾的感受,我只是憑着感動了我的東西,用我所學到的手法去表現給觀眾看,我不知道這樣做會有更多的觀眾,還是更少,我不知道呀。”
這兩三年,陳冲沒那麼關心“大眾”,她把更多時間給了家庭。
《世間有她》里,曉璐的姥姥彈了一段鋼琴,姥姥的飾演者是鋼琴家朱雅芬,這個角色的設置或許也和陳冲的個人情感有關。“我母親彈鋼琴,她漸漸失去記憶後,依然能彈鋼琴,我一直覺得,音樂是她和這個世界的一個聯繫,是記憶的紐帶。”
母親生病的日子裡,陳冲陪在病床邊,兩人常常一起唱過去的歌,很多小時候的記憶也隨與母親的相處突然浮現。電影里,曉璐也在家裡想起了去世的姥爺,吃了從小就喜歡的飯菜,成長的記憶也慢慢湧現。“親情、友情、愛情,這些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我們總是忽略它,但當我們被迫去面對,或者突然要失去的時候,你才能更真切地感受到。”
疫情期間母親的離世是陳冲最遺憾的事。當時,陳冲正在隔離,沒能見到母親最後一面。“時不時地,這份思念就會回來。沒了母親,身體里有一種空虛,好像是有一個母親形狀的洞,這種悲傷是我以前不知道的。她活到88歲了,去年她去世的時候我也60歲了,一個你認識時間最長的人離開了,真是人生最大的一個失去。”
“說實話,我對導演電影這件事已經沒有什麼熱情了,也許很長時間都不會再去導演電影了。”或許是受家庭變故的影響,這兩年,陳冲做導演的創作衝動被寫作取代了一部分。疫情期間,隨着母親生病、去世,陳冲有了一種緊迫感,想寫下自己祖輩、父母輩的故事,於是,慢慢養成了寫作的習慣。
去年開始,陳冲受金宇澄邀約,開始在《上海文學》上連載文章,寫的是家族和自己的故事,是一個上海知識分子家庭的命運流轉。“我不是一個自然的寫作者,出東西是蠻慢的。”一開始,陳冲手裡有些“存貨”,登了幾個月後,餘糧用盡,她只得坐下來,耕耘些新鮮的文字。現在,每個月她都會留出一個星期的時間,早起就坐下來看資料、寫字,截稿期就像電影拍攝期的通告,讓她有了些碼字的壓力。
“在今天這樣一個被大數據壓迫的生活下,個人的存在、尊嚴和價值都在被削弱,但其實,每個人、每個家庭所經歷的,都是歷史的一部分。賈樟柯說,記憶是我們的根,他說,寫作是一種生理本能,我是開始寫了之後,慢慢體會到這種感覺的。”
當下,陳冲有每個月定期交稿的計劃、陪伴家人的計劃,但對自己的人生依然沒有規劃,就像她過去那60年一樣,任時間勾畫記憶的模樣。
監製/寧李Sherry
編輯/Timmy
採訪&撰文/Stef
排版/LittleRi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