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之不易,來日方長。”8月20日,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紅樓夢》(簡稱紅研會版《紅樓夢》)出版四十周年的紀念發布會上,深度參與該版本《紅樓夢》歷次修訂的重要專家、86歲的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呂啟祥這樣感慨。對紅研會版《紅樓夢》進行修訂,這個工作她已持續做了40多年。
紅研會版《紅樓夢》可以說是目前市場上《紅樓夢》版本中最權威的版本,也是盡量接近曹雪芹原著的一個版本。它的籌備工作始於20世紀70年代,1982年出版後,又於1996年、2008年兩次進行修訂。2022年10月,紅研會版《紅樓夢》第四次修訂版也即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上市,此次修訂的內容又多達350多條。
紅研所校注本《紅樓夢》出版四十周年紀念暨2022年修訂新版發布會現場。圖/人民文學出版社
為何紅樓夢研究會要對《紅樓夢》不斷進行修訂、重出?其實還是因為《紅樓夢》流傳於世的版本過多,導致普通讀者對真正的《紅樓夢》原貌不甚了解。正如中國紅樓夢學會會長張慶善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的那樣:“根本目的,就是向社會和廣大讀者提供一個更好的通行本,或者說,提供最接近於原著面貌的一個通行本。”
《紅樓夢》 到底有多少版本?
“當年人們研究‘脂本’抄本,發現收集到的只有前八十回內容的殘本抄本。在文字語言上,它們和‘程本’差距很大,幾乎每一頁都有文字的不同。手抄本的語言其實更接近作者的語言。因此研究者覺得有必要做一個新的‘本子’。”中國紅樓夢學會副會長、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所長孫偉科說起1982年新版本的來源時,這樣評論。
孫偉科所提到的“脂本”和“程本”的區別問題,要從《紅樓夢》成書的時期講起。《紅樓夢》前八十回為清朝人曹雪芹所作,一直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傳。其中“脂本”指的是保留“脂硯齋評語”的《紅樓夢》手抄本,而“脂硯齋”的身份至今不明。因為抄手水平高低不同,而且在傳抄過程中存在很多任意改動內容的現象,就造成了《紅樓夢》後世流傳版本的不同。
己卯本《紅樓夢》抄本。圖/FOTOE 人民文學出版社
曹雪芹去世二十多年之後,《紅樓夢》的另一個體系“程本”體系橫空出世,分為“程甲本”“程乙本”兩個。1791年,程偉元與高鶚一起編纂、整理,通過木活字印刷出版了《紅樓夢》,大受歡迎。但程偉元、高鶚經手版本的《紅樓夢》不但經過了大量刪改,還加了後四十回的內容,共有一百二十回,這就是通常所說的“程甲本”。次年,他們又對《紅樓夢》進行了修訂,這個修訂版被後世稱為“程乙本”。通過印刷技術,“程本”在古代社會促成了《紅樓夢》的流行推廣。
到了現當代,《紅樓夢》的流傳版本也有很多,但都以“程本”為主導。首先是民國時期,隨着白話文運動和新式標點的流行,一些出版人開始給古典白話小說加新式標點,促進白話文普及,《紅樓夢》也在此列。“程本”在白話文運動的背景下更加風行起來。1921年,出版人汪原放根據“程甲本”雙清仙館本,出版了近代歷史上第一部《紅樓夢》,標點也是由汪原放自己點的。這本書得到陳獨秀的支持,並加入了學者胡適對《紅樓夢》的最新研究成果。後來,亞東圖書館根據胡適收藏的1792年版本“程乙本”《紅樓夢》,又推出一版由汪原放加標點的《紅樓夢》。這些《紅樓夢》版本都叫做“亞東版”。
而“文革”前發行量最大的普及本《紅樓夢》,是195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啟功版”。在這個版本中,身為滿族後裔的啟功根據自己的生活經驗,做了大量的注釋工作,這本書的發行量也達到了數百萬冊之多。此前的1953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副牌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是新中國出版的第一個《紅樓夢》普及版本,俞平伯和啟功都參與了其中的部分工作。這兩個版本雖然廣受好評,但依舊是以“程乙本”為基礎,貼近作者原稿的“脂本”依然沒有普及到大眾之中。
2300多條修改挖掘原貌
因為“脂本”和曹雪芹本人的貼近性,一直有紅學家建議,希望專業人士能夠整理出一個以早期“脂本”為基礎的普及版《紅樓夢》。而紅學百年以來,早期多“脂本”的發現已經打下了這種研究的基礎,鑄成了重新整理《紅樓夢》的可能性。“整理出一個更接近曹雪芹原著的《紅樓夢》,是幾代學者的願望。”中國紅樓夢學會會長張慶善說。
《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圖/FOTOE 人民文學出版社
這個願望持續多年,直到“文革”尾聲時才能有所行動。1973年前後,毛澤東提出過重新整理《紅樓夢》的問題。1974年,時任中宣部文化組副組長的袁水拍倡議重新整理《紅樓夢》普及讀本,他對毛澤東提出,當時風行版本的《紅樓夢》和接近原文的版本之間,可能存有2萬多字的差距。1975年,《紅樓夢》校注組成立,小組從全國各地的高校和研究、出版機構調來專家解決問題,第一批有12位專家參與,包括中國人民大學的馮其庸,人民出版社的胡文彬等人。吳世昌、吳恩裕、吳組緗、周汝昌、啟功等老紅學家也在修訂中擔任顧問。最終,校注組前後斷斷續續共花費7年時間整理出校記6000多條,成書時精簡為1000多條,撰寫注釋3500多條,成書時精簡為2300多條。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需要對12個版本的“脂本”進行比對,還要不斷吸收最新的“紅學”研究成果,難度可想而知。
在12個“脂本”中,1760年的庚辰本是現存較早、較全面的《紅樓夢》“脂本”,而且內容較全面,在前八十回中保留下了七十八回的內容。即使是提倡過“程本”的“新紅學”開創者胡適,也曾在自己的研究中得出過結論,認為更接近作者創作時間的“脂本”還是最接近曹雪芹原著的。而俞平伯也曾談論過“從庚”(沿用庚辰本作為底本)的好處。因此,庚辰本內容比較全面、也較貼近作者原貌這件事,在學界是有公論的。因此,專家們的修訂也以“脂本”中的庚辰本為底本。
如今已經86歲的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呂啟祥是當年第一批參加校注組的專家之一,她回顧,這些年的工作中,紅研所修訂《紅樓夢》有幾個原則:首先要儘力尊重底本,恢復原來的文字——也就是排除後世多次出版編輯的干擾,更接近曹雪芹創作時古代白話的特色。這一次最新的第四次修訂始於2021年夏季,最終修訂了大概350條內容,比如,文中出現的“欠情”恢復成“見情”;“服侍”恢復為“伏待”;“慢說”恢復為“漫說”,等等。
而在《紅樓夢》原文的選用方面,專家們遵循了另外兩個原則:第一是要貼近曹雪芹創作的原意和原貌,第二則還得對讀者友好,要便於他們閱讀。在“貼近原意”方面,孫偉科舉了一個1982年紅研會版《紅樓夢》進行的合理改動的例子。
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修訂新版《紅樓夢》封面及修訂說明。圖/FOTOE 人民文學出版社
《紅樓夢》第五十三回中,賈珍翻看的烏進孝進貢禮單中有“鱘鰉魚”這一生物,程偉元、高鶚在編纂“程本”時認為,禮單中的鱘鰉魚數目應該定為“二百個”,而在現存“脂本”中也有“二個”“二十個”不同說法。“紅學”研究成果考證認為,鱘鰉魚體型龐大,一條可能超過兩百斤,而且依據慣例,這種魚作為貢品,哪怕給皇家的數目也只能有兩三條。因此,專家們選擇了“二個”作為正式的原文。
至於閱讀的通順性方面,庚辰本優點是較早,留存的回數多,但是它的文字不一定都符合當代讀者的閱讀習慣。因此,他們在編寫《紅樓夢》時,有時也會在“脂本”的12個版本中進行比較,選擇最優美的文字放在正文之中,再在注釋中為讀者解釋多個版本的異同,這個工作也花費了很多時間。比如,庚辰本對林黛玉的眉眼的描寫是這樣的:“兩灣半蹙鵝眉,一對多情杏眼。”但這個描寫,在美感上不如後世流傳廣為流傳的其他版本。於是,1982年紅研會《紅樓夢》出版時,將這句話根據甲辰、己卯本改為:“兩灣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後來因為“脂本”中的“俄藏本”在國內有了影印版,專家們又將其改為“兩灣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
而關於《紅樓夢》的後四十回作者的歸屬問題,在紅研會版《紅樓夢》中也早就作了修改,封面上的署名“曹雪芹著 高鶚續”改為了“曹雪芹著 無名氏續”。這一改動早在2008年就發生了,但是大眾對背後的原因並不清楚,多年後才有人發現這個問題,開始向出版社詢問是怎麼回事。“高鶚續書,其實也只是學術上的一個觀點,近年來專家學者們的研究顯示,高鶚很可能根本不是書的作者。這也是對讀者負責的一個態度。”張慶善對紅樓夢作者問題如此解釋。
上千萬冊銷量仍無法擺脫“最難懂”
《紅樓夢》在中國人眼中早已成了一部“奇書”,很多文學愛好者和研究者痴迷“紅樓”夢境,民國大家王國維、蔡元培、胡適、陳獨秀、張愛玲等人均為《紅樓夢》研究專家,《紅樓夢》對他們的學術或創作生涯的影響顯而易見。但同時,這本書也讓另一群人覺得難懂。2013年,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在對近3000條微博微信進行統計之後得出結論:《紅樓夢》高居“死活讀不下去”的書單的榜首,同時上榜的還有《百年孤獨》《尤利西斯》等。
直至20世紀80年代,社會思想開放,出版業恢復,《紅樓夢》的傳播也再度興盛起來。1987年電視劇《紅樓夢》的火爆,在全社會形成了讀紅樓、談紅樓的熱潮——而這部電視劇的劇本基礎,正是這套才成書幾年的紅研會版《紅樓夢》。而這個版本的《紅樓夢》,也像當年的“程本”“亞東本”“啟功版”一樣,起到了普及《紅樓夢》的重大作用。
毛澤東寫給中共中央政治局的同志和其他有關同志的《關於紅樓夢研究問題的信》(複製品)圖/FOTOE
而新中國成立以來,《紅樓夢》因為早已進入公版書系統,各家出版社可以開放出版,就形成了很多通行版本。根據2017年的一項不完全統計,1950年以來,中國大陸出版的《紅樓夢》高達300多種。2022年最新修訂版紅研會版《紅樓夢》編輯、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文學編輯室副主任胡文駿認為,近年來市場上出現多種版本《紅樓夢》是百花齊放的好事,讀者們盡可以選擇閱讀,只要這些版本能夠注意編纂的嚴謹,言之成理即可。“不同版本形態都可以,只要不惡搞,(內容)別是錯的,就行。”
而隨着時代的發展,《紅樓夢》有了更多現代化的表現形式。如今,“青春版”《紅樓夢》在年輕人當中流傳,中華書局、嶽麓書社等出版社也有各種普及版、無障礙閱讀版本的《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也適應了時代需要,他們給新校本《紅樓夢》做了適合老年人和學生的護眼“大字版”,“大字版”自2019年出版以來印數已經達到20萬冊,數目算是比較驚人的。此外,人民文學出版社還和西西弗書店合作了時尚的特裝“定製版”,從市場化的角度針對年輕人宣介《紅樓夢》。
這些《紅樓夢》的銷量都比較可觀。以紅研會版《紅樓夢》為例,它1982年第一次修訂版上市,首印時印數就已經突破了500萬冊,近年來也以每年幾十萬冊的速度增長。根據2021年的統計,這套書的總銷量超過了1000萬冊。近年高中語文新課程標準規定,《紅樓夢》是高中生需要全本通讀的書籍,而這個政策的出台,很可能是促進《紅樓夢》各個版本銷量的推手。
不過,即使在如今媒體形式如此發達的今天,有縮減版、有聲書這樣便利的條件,研究者們也還是希望讀者,尤其是青少年讀者能夠多從《紅樓夢》的完整版本中獲得更貼近原作的感悟,而不是只滿足於縮略版本。“閱讀不能被別的手段替代,如果我們從來就不對孩子們要求進行有長度的閱讀,結果會是很可怕的。”中國紅樓夢學會副會長、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所長孫偉科說。而藉著這次紅研會版《紅樓夢》重新修訂、出版發行的契機,專家們也希望,他們能將最新的研究成果從書齋中帶到大眾眼前。
發於2022.9.19總第1061期《中國新聞周刊》雜誌
雜誌標題:你讀的《紅樓夢》和曹雪芹寫的差距有多大?
記者:仇廣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