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刀的書影時光
一個多月前的一篇回答,到現在每天還陸陸續續收到互動。
每一條評論我都看了,很多評論拎出來,都可以單獨成為一個故事,不幸的是,它是事實。這也算是對質疑劇情的朋友的回應——故事可能真真切切的發生在一些同胞身上,且有過之無不及。
我更新,說一些題外話。
首先是我為什麼會一個人驅車半個小時去看一場沒人看的電影?
是我對甘肅有着特殊的情結。本科二年級,我做田野考察的時候,從西安出發,到蘭州,沿河西走廊走遍,一直到了陽關以外。
甘肅給我一種抬頭低頭之間的割裂感,抬頭的時候,野曠天低,山河錦繡,低頭的時候,會發現赤裸的戈壁連接着貧瘠的土地。草木凋蔽,風沙撲面。
這種割裂感令我很震撼,離開甘肅之後,我一直想再回去看看,六七年過去了,一直沒有機會,所以電影上映,我是抱着樂觀的期望去看的,畢竟電影簡介里,重點是兩個人的相濡以沫。
但沒想到,這樣的相濡以沫,和我記憶中六七年前的土地如此匹配。
我說這個是什麼意思呢——一些場景,你目睹甚至經歷了,會知道它存在,而遠離這種場景的朋友,從熒幕上看到了,也不會相信,太遠了。
所以大家沒必要在評論區爭論,就只是做一個普通電影看,代入自己的經驗去評價,不存在對錯,也不要過激的上升到敏感的高度。
另外我反思了一下,這樣的相濡以沫,或許是生活在最底層的人唯一對苦難的消解,對於局中人來說,它並不是詩意,而是這種消解的方式和苦難形成的對比,在我們這些看客眼中,成了一種詩意。
這可能是比電影更大的悲哀。
以下原文。
豆瓣8.3,今年截至目前評分最高的國產片,不出意外的話,這將會是今年國產片的記錄。
72屆柏林金熊獎提名,國際上,它也獲得認可。
與此同時,公映後的票房目前僅有可憐的300多萬,排片上坐慘淡,我在杭州驅車半個小時找到一家一天僅有一場排片的影院,結果一個人包場了。看過的人大多數稱讚,但大部分人不會去看,典型的叫好不叫座。
它就是——
《隱入塵煙》
作家米沃什說:
我到過許多城市,許多國家,但沒有養成世界主義的習慣,相反,我保持着一個小地方人的謹慎
甘肅籍導演李睿珺也保持着這樣一種謹慎,《路過未來》拍他鄉和故鄉之間的躊躇,這部《隱入塵煙》,則直接將鏡頭對準貧瘠的故土,試圖從貧瘠之中挖掘詩意。
詩意可以是浪漫的、溫柔的,也可以是悲愴的、凜冽的,《隱入塵煙》二者兼而有之。
影片從一樁包辦婚姻開始:男方馬有鐵,人到中年,滿面滄桑,和驢待得時間比跟人待得時間長,一個老實巴交的地道農民;女方曹貴英,和哥嫂一起生活,跛子、尿失禁,未老先衰。
這兩個人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都是被忽視被嫌棄的邊緣人,都是能夠忍耐一切悲苦的人,都是善良的人……從相似之處觀察,這樁婚姻也算是某種程度的門當戶對。
婚後兩人雖然告別了寄人籬下的生活,但他們沒有自己的房子,只能住在村子裡閑置已久的廢棄舊房,隨着舊房拆遷改造,他們如同寄居蟹一樣,這家搬到那家,搬來搬去的空檔,他們也着手籌建屬於自己的房屋。
和泥倒磚、拾柴撿瓦,兩個人四隻手,秋收之際,終於落成了屬於自己的家,豬圈雞舍驢槽一應俱全,一個溫馨的農民之家。一切似乎都朝着好的方向發展,但貴英的失足落水,給這個欣欣向榮的故事畫上了悲傷的句點……
《隱入塵煙》用一種類似敘事散文的鏡頭語言,描摹出一對邊緣夫妻相濡以沫的日常,他們的故事,主要由三個場景來凸顯,我們也就從這三個場景出發,去閱讀這部作品。
獻血
馬有鐵村子裡的暴發戶生病了,需要輸血,非常稀有的熊貓血,而馬有鐵正好是熊貓血。
於是村長開會動員馬有鐵獻血,因為暴發戶欠着村民的地租和村裡的水費,不能死!
當村長喊出馬有鐵的名字時,村民詫異:
馬有鐵是誰?
一個失去姓名的人,一個被忽視的人。簡短的台詞,勾勒出馬有鐵在集體中的位置。
暴發戶的兒子載着馬有鐵和貴英去獻血,貴英暈車,失禁在車上,靠邊休整的時候,暴發戶兒子吐槽:
要尿尿早說嘛,怎麼尿車上了
於是第二次獻血,車上鋪滿了塑料紙,大開着窗戶。
有些人啊,一邊吸着你的血,一邊嫌棄你臟!
馬有鐵前前後後多次獻血,一分錢的好處都沒撈着,就連給貴英買衣服的錢,都算借暴發戶的,在償還地租的時候,一併扣了去。
我看這一段的時候,其實有一個疑惑——暴發戶再怎麼摳,也不至於對救命恩人如此絕情,而且圈地做農莊風生水起,不可能情商這麼低,別人不要好處,自己就真不給了?
後來想想,這不是摳搜,更不是情商低,只是簡單的看不起!
他們看不起馬有鐵貴英這樣的人,他們甚至認為,獻血給自己,是這等人的福分,沒獻血這茬事,村裡人都不知道你馬有鐵是誰。
自視甚高,為富不仁,與敦厚、弱小的善良形成對比。
收種
《隱入塵煙》用很細緻的鏡頭去展示這對夫妻播種和收穫的過程,關於生命的哲學、關於人與土地的情感,通過這些鏡頭可以一窺究竟。
在勞作的間隙,馬有鐵和貴英說起往事,他說之前村子裡有個瘋子,經常自言自語:
被風刮來刮去,麥子能說個啥?被飛過的麻雀啄食,麥子能說個啥?被自家驢啃了,麥子能說個啥?被夏天的鐮刀割去,麥子能說個啥?
這段話,也是馬有鐵自己內心的獨白——
在嘈雜的人群中,自己作為一個失語者,如同長在大地上的麥子,任憑風吹日晒雨淋,沒有任何可以訴說的機會。
這種無奈,馬有鐵後來更直白的說了出來。在和貴英種苞谷的時候,貴英在前,馬有鐵在後,馬有鐵說感覺好像在種貴英的腳印,貴英說自己不想被種下,種下了就哪都去不了了,馬有鐵說:
我們長着腳,又能去哪呢?還不是一樣長在這塊土地上!
安土重遷,這似乎是農耕文明下中國人幾千年的生活常態,生於土地,歸於土地,離了土地,土地會荒蕪,人也會死。
所以馬有鐵是中國傳統農民的一個縮影,他無聲的長在土地上,飽受勞苦,甘之若飴。他不排斥土地,土地也寬容的接納着他。
他珍惜土地上產出的每一顆糧食,當貴英無力幫助自己收穫並且摔掉了一捆麥子時,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對貴英發火:
糟踐了多少白面!
一種極其樸實的價值觀。
建房
和收種一樣,馬有鐵和貴英兩個人建房子也在電影中做了很具體的展示。
挖土、和泥、倒模、壘牆,一磚一瓦,終於拼湊起了屬於自己的房子。
我在看他們建房子的時候,一度以為自己在看一個建築科普片,認真研究的話,可能真的能跟着電影壘一間土木結構的小屋出來。這種細緻的敘事,能夠讓觀眾跟隨鏡頭觀察變化的過程,你看他們在曠野上從無到有起一座房子,會打心底感受到他們的喜悅。
搬進新房的第一天,貴英躺在土炕上對馬有鐵說:
我真的沒想到,有一天會有自己的房子,可以躺在自家的炕上。
觀眾眼中,家徒四壁的小房子,是他們半輩子勞作的收穫,是對寄居蟹式生活的告別,是一個可以安心睡覺的地方。
他們細心的規划出豬圈、雞舍、驢槽,甚至連燕子窩也一併搬了過來——他們擔心來年燕子歸來的時候,會找不到家。
人和動物,都心安理得的遷入新居。
三個場景,一段浮生。普通人的生活可能沒有太多的大起大落波瀾壯闊,我們更多面對的是雞零狗碎的日常,如馬有鐵和貴英努力經營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瑣碎又充滿溫情。
可惜的是,這種溫情也沒能持續太久,似乎苦命的人往往更容易被墨菲定律命中——
在給馬有鐵送飯的途中,貴英失足落水,新房沒住多久,陰陽兩隔!
能夠接受一切的馬有鐵,面對貴英的離去,第一次露出絕望的表情,他賣了所有的糧食,放歸老驢,接受了拆遷安置,離開他賴以生存的土地……
這是一個殘忍的結局,它揭示了命運中的意外與無常。
人與人的相識,大多數情況下是不可知的,我們稱之為緣分的東西,本就是無法預謀的意外,馬有鐵和貴英的結合,更是意外中的意外,因為他們誰都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有人可以接納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有自己的家,所有的意外組成了這一切,那麼結局的意外,倒似乎成了一種必然。
只是的確太殘忍了,但殘忍也是一種詩意。
讓人遺憾的不僅是貴英的死,還有電影結局常見的一行字幕:
2011年冬,老四馬有鐵在政府和熱心村民的幫助下,喬遷新居,過上了新生活
當寄居蟹的時候,熱心村民在哪?造房子的時候,熱心村民在哪?不是我懷着惡意揣測人心,但《隱入塵煙》中群體的善意真的很寡淡,到最後出現熱心的村民,實在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貴英死後,馬有鐵哪有新生?
其實從貴英死後馬有鐵的舉動可以看得出來,他變賣糧食一顆都不剩,償還舊債,放驢歸野,其實是和塵世劃清界限做告別,接下來他要做什麼,不用猜測,片名表明的一切。
但他不被允許隱入塵煙,正如導演在路演答影迷提問所說:
他不能死。有些時候不是你想死就能死的
很多時候,生死都不由己!
總結一下。
《隱入塵煙》在我看來是完成度非常高的一部作品,它的故事簡約而不簡單,鏡頭細緻但沒有什麼冗餘的元素,整個故事的推進節奏平緩但不平淡,靜水流深,緩緩淌過,卻早已留下蜿蜒的脈絡。非要挑毛病的話,我覺得有些文藝過頭了,一些充滿詩意的哲理,不應該是勞作之餘田間地頭能夠立馬誕生的,更像是經過醞釀加工的書面表達,和廣袤的曠野顯得格格不入。
但對於很多人質疑它是挖掘中國農民的苦難去討好國際電影節,我則覺得很沒道理。
很簡單的道理,《隱入塵煙》又不是沒在內地公映,看的人雖然不多,但兩三萬的評分也不算是很小的樣本,口碑就在那裡。況且你不挖掘,苦難就不存在了嗎?
也有人反過來說,這部電影詩化了苦難。
有詩意,但沒詩化,《隱入塵煙》其實展示的是中國農民的一種生存哲學,一種善於忍受又足夠倔強的生存哲學。
馬有鐵這個人,什麼都能接受,人家讓他獻血他就去了,屢次被掃地出門也不吭一聲,有人需要他,招呼一聲,他從來不拒絕,就算連一句感謝都撈不到……看上去有點逆來順受,但實際上他並不是逆來順受,他只是一個善良的老好人,他有他自己守護、追求的東西。
他把貴英拴在自己褲腰帶上,怕她晚上睡覺的時候跌落下去,這是他守護的東西;他把種子精心的埋入泥土,而後勤勤懇懇的照料收穫,這是他守護的東西;他要給貴英一個家,這是他追求的東西;他要給貴英買彩電,這也是他追求的東西。
這樣的一個人,你不能說他逆來順受,他只是和我們大多數人一樣,不善於拒絕,善良又弱小,這是他生存的哲學,不是詩化。
況且,狂風暴雨中保護建材叫詩化嗎?灰頭土臉耕種收穫叫詩化嗎?尿失禁叫詩化嗎?陰陽相隔叫詩化嗎?
相反,它更多呈現出的是真切的苦難,只是馬有鐵和貴英面對苦難的態度,讓它充滿了詩意而已。
正如我一開始所說:詩意可以是浪漫的、溫柔的,也可以是悲愴的、凜冽的,《隱入塵煙》二者兼而有之。
看到這,如果您對《隱入塵煙》能有一絲絲興趣的話,不妨趁着還有排片花個三五十塊錢支持一下,好不容易出現一部走心的國產作品,就這樣死了,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