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亨利派特森 (John Henry Patterson) 曾做過三件在歷史留名的事:他參與以色列的建國運動、發現東非巨羚,同時以回憶錄《察沃的食人魔》讓“食人獸”(man-eater) 一詞成為流行語。
派特森擊斃兩頭食人獅的傳奇事蹟,啟發許多獵人或冒險作家爭先恐後地與讀者分享他們遇過的猛獸。而這些吃人獅子、老虎與花豹的故事,也成為現今動物恐怖作品的起源之一。
但從另一面來看,無論是派特森的著作,或其他跟風者的作品(例如 1944 年的《庫馬盎的食人虎》),都時常以聳動誇大的口吻描寫大自然的危險難測,而猛獸襲擊人類的舉動,也給了作者大開殺戒的合理動機,卻忽略探討這些動物養成食人習性的諸多因素,以及被害者的居住環境欠缺安全保障,導致食人獸有可乘之機的社會悲劇。
因此在動物保育的思維抬頭後,讀者一方面享受食人獸故事的緊張刺激,一方面卻又感受到某種“帶有罪惡感的愉悅”。
有鑒於此,電影公司處理此類題材時無不極為謹慎。即使他們改編的是真人真事,也會刻意模糊時間地點,或是迴避主角射殺獅子的畫面。
《魔域歷險記》與《吉力馬扎羅山的殺手》這兩部五零年代的電影皆提及察沃食人獅,然而前者將故事簡化成一人一獅的攻防,後者則將此事件當作旅程的插曲而已。直到 1996 年的名作《暗夜獵殺》,才終於拍出完整的事件經過,以及片尾驚心動魄的人獸交戰。
另一方面,像《獅子與我》(Born Free, 1966) 這類書籍或電影,提醒了觀眾與自然共存共榮的另一個可能性,只要保留互不侵犯的基本空間,讓動物順應本能生活,人類與非人物種的彼此理解並非難事。不過提倡和解的電影也有弄巧成拙的例子。
諾耶馬歇爾執導的《頑皮動物》(Roar, 1981) 原先是以家庭喜劇為創作目標,試圖以導演一家飼養獅子等猛獸的真實故事,破除觀眾對大型貓科動物的迷思,然而它在拍攝過程中引發的連番傷人意外,反而令人警覺到低估野生動物攻擊性的危險。
此外,馬歇爾盤算的戲劇效果,是讓觀眾誤以為主角一家被獅子攻擊,後來才揭曉是嬉戲玩鬧產生的誤會。不過《頑皮動物》呈現的猛獸奇觀,以及獅群闖入飼主家中的驚人場面,對觀眾的本能反應而言,恐怕是恐懼大於諧趣。今天人們提到此片,也多半認為它是一部自溺地剝削電影。
與《頑皮動物》同年上映的恐怖冒險電影《兇險怒吼》(Savage Harvest) 彷彿是前者的反諷。片中一樣有獅群在民宅四處遊走的場面,但這次獅子是因為乾旱而對人類飢不擇食的發動攻擊。本片可說是繼《魔域歷險記》上映以來久違的食人獅題材,不過它仍嚴守不傷害動物的原則,只讓倖存者逃出被獅子佔據的地帶。
《兇險怒吼》最經典的一幕,應該是屋主一家人將傢具改裝成活動鐵籠,以敢死隊的氣勢與獅群硬碰硬的緊張場面。本片雖然知名度極低,不過就創意及驚悚氣氛來說,皆是不可多得的好作品。
到九零年代為止,獅子電影大致上分成兩個路線,分別是人類與獅子的和平相處,與人類誤入獅子地盤而被襲擊的意外。這些作品將獅子的行為擬人化,並盡量避開《大白鯊》之後的動物恐怖片常用的人獸相殘的結局。
如果在生死關頭之際非得分出勝負,那麽電影就會不斷提醒觀眾牠們違背自然本性的異常之處。《暗夜獵殺》的編劇威廉高汀就以黑暗妖魅的形象,描寫兩隻代表“絕對邪惡”的食人獅,讓片尾的決戰更像一場驅魔儀式,而非單純的狩獵行動。
2007 曾經的《嗜血狂獅》與 2016 年輕的《狂暴猛獅》皆承襲了這種異常的瘋狂氛圍。《嗜血狂獅》的一家人突然被來路不明的獅子困在車子上,這對獅子就跟殺人機器一樣,執拗地追殺牠們遇見的任何生物。荷蘭片《狂暴猛獅》則更為誇張,獅子在阿姆斯特丹四處橫行,不斷躲避警方追捕,卻宛如連續殺人魔般出奇不意地出現在人們身邊。
曾以科幻恐怖片《殺人的電梯》(The Lift) 轟動影壇的導演狄克麥斯,將濃烈的黑色幽默、時事嘲諷與血漿暴力融入動物災難片的公式,使本片成為獅子電影裡難得一見的異色作品。有趣的是,上述兩部電影皆以爆炸的方式消滅獅子。
今年上映的《獸》原本也有類似的安排,最後卻顛覆大家的預期,給了一個更令人拍案叫絕的收尾。
《獸》的原創性其實不高。它的劇本像是集合曆年獅子電影的主題,再將它們萃取精鍊的產物。它的成功之處,在於編導處理動物保育及動物恐怖等難以兼顧的題材時,依然在兩者間做出完美的平衡。事實上,2020 年的《重裝救援:全境獵殺》也有同樣的野心,成果卻力有未逮。
《重裝救援》的靈感源自導演 M. J. Bassett 對獅子盜獵問題的研究,獅子在故事裡既是強悍的戰士,也是勇敢的母親。梅根福克斯飾演的傭兵隊長進行援救任務時被獅子攻擊,最後卻與獅子並肩作戰,共同對付叛軍及盜獵者。這部將獅子視為第二主角的作品,原本有望替此類型開拓新局,但它的對白、視覺效果及故事邏輯太過粗陋,許多橋段有種像是荒謬喜劇的錯覺,令觀眾無法專註於導演嚴肅的創作動機。
《獸》也有類似的教育意涵,但相對之下更容易入口。片中因為盜獵而失去家族的流浪公獅,是相當罕見的猛獸設定。牠失去獅群的制約後變得孤獨、暴力且意欲對敵人復仇,讓牠的攻擊行為頗具說服力。
然而另一方面,電影仍不斷提醒我們,牠始終是一隻平凡的動物,如果沒有遭遇變故,牠或許就像片頭與主角親近的獅群,與人類保持互不侵犯的平衡。主角不能將牠當成陌生的飛來橫禍,而必須掌握對手的行為及弱點,才能替自己贏得更多的生存機會。
令人稱許的是,《獸》的結尾讓大自然做出自己的裁決,而非以人類的道德觀點去懲罰眼中的“壞動物”。片中失控的獅子不僅影響人類,更讓其他的獅群陷入危險,主角利用獅子保護領域的習性解除危難,既是一個別出心裁的設計,也解決了動物災難片的道德難題。
作為獅子電影的新里程碑,《獸》可說用盡手上所有的王牌,以成就一場精彩的牌局。不過在招式盡出的情形下,未來的獅子電影如何推陳出新,或許又會是一個新難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