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悟《紅樓夢》中“紅綱”的意象:從色彩之美到人物塑造的血與淚
上一篇文章里,我跟大家一起探討了《紅樓夢》里的特殊的“紅色”以及“紅色”在中國古典文化里的意義。
今天我想將這個“紅色”稍作引申,聊一聊更深層次的一些話題。
1 “紅”與“白”的對照意義
與上篇文章提到過的一處相似,原著里是有一些紅白對照的場景的。比如寶玉出家時,身上披着大紅色的猩猩氈斗篷,與當時的景色——白茫茫的雪地形成了極其強烈的色彩對比。在這種強烈的反差背後,讀者不難體會到其中蒼涼的味道。醒目的大紅代表着曾經的榮華顯赫,而在一片白茫茫中,這一點點紅色也只能越走越遠,漸漸遠離塵世的喧囂與過往的浮華,成為浩瀚時間煙海中一抹不值一提的曾經。這種濃烈的舞台悲劇意味,正是通過兩種單色的對比而展示給讀者的——我們也能藉此大概領會《紅樓夢》的悲劇意蘊。
無獨有偶,類似上述場景的描述,在原著中還有一些。曹雪芹用純凈的白色來詠頌青春少女的純潔與美好,同時也隱隱向讀者暗示了感傷與悲戚。
在第三十七回眾姐妹結海棠詩社以“詠白海棠為題作詩”的時候,曹雪芹借探春的筆墨才情寫下一首七言律詩: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
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全詩當中,用優美的筆鋒刻畫了白海棠的潔白與柔潤,同時借物抒情,點出了探春清新脫俗的青春氣質;細細品味時,我們會發現這白色之中,多多少少也隱含着無力之感,在“斜陽”與“黃昏”的映襯下,一股蕭瑟的氣息撲面而來。我們不妨回憶一下,在原著第六十五回里,藉著興兒的口,給了探春一個很不一樣的評價:“三姑娘的渾名是‘玫瑰花’。 …… 玫瑰花又紅又香,無人不愛的,只是刺戳手。”這玫瑰花的“艷紅”與白海棠的“雅白”,於意象之上暗中做了比照,一紅一白韻味頓生。
而同是在第三十七回里,薛寶釵所作的《詠白海棠》有着一點不同的色彩: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宜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與探春詩作的潔白清逸不同,寶釵借“芳姿”來寫花的柔美與自己的美麗紅顏;用“洗出胭脂影”來突出艷麗之色與純凈白色的比照,借花喻人;“秋階影”既點明了海棠盛開的季節,也藏着花期已晚“開到荼蘼花事了”的無奈;而“冰雪魂”則是洗盡鉛華後的素顏之態,雖高潔,但是寂寞清冷之意躍然紙上;此刻再回味“胭脂”的華麗,不禁唏噓。
除了借花詠志並進行色彩對比之外,在全書第四十九回和五十回里,讀者們又會看到一幅美到極致的畫卷,同樣也是用紅色和白色來進行對比的。正逢大雪初降,薛寶琴來到賈府探訪,趁着雪景,作者於細微之處又進行了色彩的鮮明對比。“恰是妙玉門前櫳翠庵中有十數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顯得精神。” “剛至沁芳亭,見探春正從秋爽齋來,圍着大紅猩猩氈斗篷,戴着觀音兜,扶着小丫頭,後面一個婦人打着青綢油傘。” 這兩處先寫“白雪紅梅”的琉璃世界,再描繪雪景里的人物打扮和動態,視覺體驗非常美好。我們再看第五十回:“一看四麵粉妝銀砌,忽見寶琴披着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遙等,身後一個丫鬟抱着一瓶紅梅。眾人都笑道:‘少了兩個人,他卻在這裡等着,也弄梅花去了。’賈母喜的忙笑道:‘你們瞧,這山坡上配上他的這個人品,又是這件衣裳,後頭又是這梅花,象個什麼?’眾人都笑道:‘就象老太太屋裡掛的仇十洲畫的《雙艷圖》!’” 好一個《雙艷圖》:四周是冰雪雕飾的晶瑩剔透,配上人物的紅衣紅梅,自然的高貴與人物的華美完美組合在一起,冰晶流轉、溢彩飛揚、筆墨洒脫。但冷靜下來仔細回味,似乎這琉璃白雪世界的冰冷也在慢慢變得徹骨;再結合人物命運稍作聯想,不由得悲從心底來。
這種紅與白的對比,似乎也是“盛極而衰”的另一處隱喻。如果我們再回顧第一回里的“好了歌”,就能更加清楚地體會到這一點。“好了歌”里有兩句:“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卧鴛鴦。” 脂粉的濃烈艷麗,最終敵不過歲月的磋磨,讓人兩鬢斑白、垂老哀傷;紅帳鴛鴦的喜慶快樂,到頭來也不過是黃土壠頭白骨一雙。色彩的跳躍,暗含着人生的無常、繁華的短暫以及美好的毀滅。這樣的寫作手法,不僅奠定了整部書的基調,在故事情節推進時也不斷推動了藝術上的升華。
2 “紅色”之中隱藏的命運密碼
在中國文化里,紅色代表着喜慶、福祿、康壽、團圓、紅紅火火、成功等等吉祥的含義,從某種意義上講,紅色其實已經成為了中華民族的一種信仰、一種信念、一種深深埋在心底的力量。而在《紅樓夢》里,這“喜慶紅火”的外表之下,隱藏着對眾多青春女子悲慘命運的深深惋惜和哀嘆。
在開篇不久的第五回當中,寶玉夢遊太虛幻境時有這麼一段描述:警幻仙子的丫鬟給寶玉端上一杯茶,寶玉覺得這茶“清香味異,純美異常”,就問警幻這茶叫什麼名字。熟悉原著或者我文章的讀者應該立刻就能回憶起來,因為這種茶我在以前的文章里已經提到過好幾次了——警幻的回答是:“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紅一窟’。”
這個名字就立刻向我們點明了:這茶跟我們平時飲的什麼阿薩姆紅茶、錫蘭高地紅茶、東江楚雲仙紅茶等等是完全不一樣的。不僅它的存放地點世間不可得,就連烹茶用的水也是仙界之物,凡人無法獲得。看似奇異美好的一個物品,如果我們讀庚辰本的話就會發現,脂硯齋在這裡寫了一處批註:隱“哭”字。
那麼“千紅”是暗指誰呢?就是原著當中那些正值青春妙齡的美麗女性。而這個“千紅一哭”的悲劇命運是否有印證呢?就在第五回里,寶玉順手拿了《金陵十二釵正冊》翻閱,每一首判詞就清楚明白地展示了《紅樓夢》的悲劇基調。我們僅舉幾例來做一下解讀。
首先是寶釵和黛玉二人。她們的判詞是寫在一起的: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釵黛並列十二金釵之首,寶釵貴在博學廣識、穩重平和、處事淡然、嫻雅端莊;而黛玉貴在細膩敏感、才學橫溢、悟性絕佳、心靈純真。相信很多讀者都有過這樣的經歷,在讀《紅樓夢》的時候,時而為黛玉葬花的憂鬱而淚水盈眶、時而為寶釵對繪畫的深刻理解而折服不已;時而又被黛玉的“借得梅花一縷魂”的才情唏噓感傷、轉而又咀嚼寶釵“未知生,焉知死”的淡然與超脫……
如此美好的兩位妙齡女子,堪稱是世間少有的大家閨秀典範,卻都逃離不了悲劇的命運。黛玉最終因為絳珠仙子的還願淚盡而亡,而寶釵的淡然平和也終於走向了寡居的孤冷生活。這樣的悲劇情節,以富貴繁華開篇(紅)、以潦倒冷清終結(白),深刻詮釋了“世態炎涼”的本質、展現了作者悲楚的心境。而這種寫作手法藝術成就非常之高,給了讀者非常深入的閱讀感受。
我們再看探春。她的判詞是: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關於探春的為人,實際上是通過她自己的口敘述出來的。在第二十七回里,探春請寶玉去外面幫她捎帶一些小玩意兒回來,寶玉一時間也想不出能買些什麼。探春這時就告訴寶玉:“你揀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這些東西,你多多的替我帶了來!” “朴而不俗”、“直而不拙”兩個詞,多像是探春的寫照!
這個姑娘不僅有很高的文學素養,本性清新脫俗,她還貴在有很難得的“治世之才”:在第五十六回里,因為鳳姐生病無法料理府中的各種瑣事,王夫人就托探春、李紈、寶釵一同管理大小事宜。在這期間,探春不僅鐵面無私地處理了自己舅舅的葬禮,還對賈府在管理過程中出現的許多弊端進行了改革。就連賈府里一等一的厲害人物王熙鳳都不禁誇讚道:“他雖是姑娘家,心裡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他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厲害一層了。”
清末有一位著名的紅學家,筆名是西園主人。他就對探春給予了高度的評價:“探春者,《紅樓》書中與黛玉並列者也。以情言,此書黛玉為重;以事言,此書探春最重。以一家言,此書專為黛玉;以家喻國言,此書首在探春”。可見,探春不僅聰慧睿智、志存高遠,同時還具有非常鮮明的女性意識。可惜的是,這樣一位才學與才能俱佳的女子,也逃不過自己悲慘的宿命。在面臨家族敗落的災難時,她也顯示出了身處那個時代作為女性的無力無助與無奈,最後只得遠嫁,“千里東風一夢遙”了。
我們再一起看看迎春。她是賈赦的女兒,為人軟弱,從來不參與任何紛爭,有“二木頭”之稱。原著中迎春的判詞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梁。就是這樣一個優柔寡斷、生性懦弱的閨閣女兒,未嫁時溫柔嫻靜、善良隨和,卻在出嫁一年以後就被孫家折磨死了。
3 關於悲劇的思考
亞里士多德曾經有一段很著名的論斷:悲劇是對於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模仿。它的用詞應該是"美化的講話"-就是有節奏、韻律、和旋律的講話,也就是歌曲。而每一元素該分開使用,有一部分只用講話,而另一部分只用歌曲。而這些行動的模仿該用演戲而不是用講述,製造出可憐和恐懼來凈化人們的感情。我在這裡想說的,是《紅樓夢》當中,這種悲劇氣氛的襯托,有一部分只用白描,有一部分只用色彩映襯——以“紅”為主要色彩基調,反襯出了“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這條引領線。
魯迅先生在雜文《再論雷峰塔的倒掉》當中,給出了對悲劇的定義:“悲劇就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而不得不讓我們深思的一點是:只有在價值毀滅後,我們才會惋惜、才會引發思考,也正因為如此,悲劇的色調就愈加濃重了。
在《紅樓夢》這場由“紅”開啟的曠世悲劇里,我們看到的不僅僅是人物命運的悲劇,還看到了人生與時代的悲劇、看到了“血與淚”書寫成的一曲悲歌。《莊子·至樂》篇里有一句話叫做“人之生也,與憂俱生”。生命的體驗,往往是在歷經痛苦的時候才感受到了真正的歡樂。而對於悲劇的思考,往往也是從哲學的角度上去認真思考生命的本質。換句話說,如果生命的體驗當中缺少了不斷受傷以及不斷痊癒的過程,也就缺失了部分對“悲劇”的體驗。這樣的人生,在個體價值與人生理想上,可能都是有缺憾的。
我們在《紅樓夢》一書當中,見證了許多“美的毀滅與消亡”。無論是“多情公子空牽掛”,還是“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對於後世的讀者來說,恐怕不僅僅是一次極致的悲劇體驗,更多的是這種悲劇意味所帶來的的深層次反思。也就是說,因為缺憾真實的展示,從而提醒我們在面對當下的時候,需要更加謹慎、更加珍視、同時更加執着。
綜上所述,我認為,其實曹雪芹的這種悲劇體驗似乎與莊子的思想理論更加接近。他尚未成年時就深刻體會到了遍歷繁華之後的悲涼與滄桑,因此對於人生的憂思與感悟也更加深沉,更具有普遍意義上的人生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