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板橋是清中期著名的書畫家,同時在詩詞方面也頗有造詣,對於板橋詞的研究,以嚴迪昌先生最為深入,其在《清詞史》中給鄭板橋單立一節,同時把這一節放在了該專著的第二編第二章“陽羨詞派的派外流響與界內新變”。在這一章中,嚴迪昌首先講述了陽羨派的衰落,而後稱:“至此,當年陳迦陵與史惟圓、任繩隗、徐喈鳳等開倡的一代雄風,在銅峰畫水的陽羨風流雲散,繼替無人。倒是陽羨邑外,流韻餘響還不時振起,如興化的鄭燮、江西鉛山的蔣士銓、武進的黃景仁、婁縣姚椿等,都是迦陵詞風的心儀和私淑者,故稱之為派外流響。”
如此說來,鄭板橋不屬於陽羨派詞人,嚴先生僅稱他是“派外流響”,鄭板橋雖然有詞作,卻無法歸入某一個詞派。然而這並不等於板橋詞不高妙,嚴先生在該專著中說:“‘揚州八怪’中的鄭燮以書畫名震天下,其實他的詩文詞也妙絕一時;詞尤‘獨勝’,咸以為‘好於詩’。”
鄭板橋的填詞行為並非是一時興起,他在《詞鈔自序》中說:“燮作詞四十年,屢改屢蹶者,不可勝數,今茲刻本,頗多仍舊,而此中之酸甜苦辣備嘗而有獲者亦多矣。”他的填詞史竟達四十年之久,雖然這個過程也是斷斷續續,但有如此長的歷史,也足可以說鄭板橋對填詞這件事是真的喜歡。那麼,他的詞風偏重於哪位大詞人呢?鄭板橋在《詞鈔自序》中有過這樣的自我評價:“少年遊冶學秦柳,中年感慨學蘇辛,老年淡忘學劉蔣,皆與時推移而不自知者。人亦何能逃氣數也!”
看來他的四十年填詞史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在其年輕時,喜好模仿秦觀、柳永的詞風;到了中年,因為心中之氣不平,轉而學習東坡和稼軒;到其晚年,人間世事閱盡,心態也轉變為平和,故在宋人的詞作中,鄭板橋開始偏好劉、蔣。對於劉、蔣究竟為何人,相關注釋有着不同的說法,蔣為蔣捷,這一點沒有異議,而對於劉,則有劉辰翁、劉過、劉克莊不同說法,而鄭板橋指的是誰,也只能讓後人去猜測了。但鄭覺得,人的一生,隨着閱歷的增加,其欣賞品味也會有着相應的變化,他認為這有如人的運數,是無法逃避的。
鄭板橋《四書句讀》民國四年石印本,一
鄭板橋《四書句讀》民國四年石印本,二
鄭板橋《四書句讀》民國四年石印本,三
鄭板橋固然絕頂聰明,但他填詞之好也有着他人的影響。嚴迪昌認為板橋在作詞方面的啟蒙師乃是陸震。這位陸震本是一位鄉塾,然其性格卻有着特立獨行的一面,吳宏謨在《陸仲元先生詞稿序》中說:“負才氣,舉目皆莫能當其意。傲睨佯狂,脫略苛節,發口無匿情。”有才氣而無功名之人,大多心中有不平之氣,陸震也是如此,因為他所知及所識之人難有入其眼者,並且此人言談直率,從不怕得罪他人。他在年輕時曾經補博士弟子員,但後來因為討厭科舉,故絕意仕途,雖然如此,名聲卻頗受當地大員所推崇,宋犖做江南巡撫時,就頗為看重陸震。
這樣的性格當然會窮苦一生,陸震到晚年確實也是因貧病而逝。陸震去世後,遺稿就是靠鄭板橋等弟子整理而出,由劉蔚園幫其刊刻而成。從陸震的個性來看,他的弟子鄭板橋頗與之相肖,想來陸震的詞風也對板橋有着較深的影響。比如陸震有一首《虞美人·鄭克柔述夢》:
尋思百二河山壯,更陟蓮峰上。那能牖下死句留,恨殺塵緣欲脫、苦無由。
故人一覺荒唐甚,娓娓殊堪聽。君還有夢到秦中,我並灞橋驢背、夢俱空。
鄭克柔就是鄭板橋,看來在某個時刻,鄭板橋跟老師講述了自己的一個夢境,陸震對此有感,於是填了這首詞。這首詞寫得頗為凄婉,嚴迪昌評價該詞說:“借鄭燮述夢境而自吐凄涼心境,語似輕鬆,情實鬱悶。”
相比較而言,陸震的長調頗具陽羨詞風,比如他所作的一首《賀新郎·梅花嶺拜明史閣部葬衣冠處》:
孤冢狐穿罅,倚西風、招魂何處,澆羹奠鮓。野老為言當日事,夜火城邊相射,看肉薄、乘城都下。十萬橫磨刀似雪,盡狐臣、一死他何怕?氣堪作,長虹掛。
至今恨淚如鉛瀉,此道中、衣冠猶在,音容難畫。欹側路傍松與柏,日日行人系馬,況又被、樵蘇盡打。只有殘碑留漢字,細摩挲、不識誰題者。一半是,青苔藉。
雖然有着生活上的不如意,但陸震還是能夠細心的體味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尤其他寫的一些小令,頗受後世誇讚。比如他作的《初夏九詠》,其中之一為:
生雖賤,人號女兒紅。桃靨初酣春晝睡,杏腮剛暈酒時容。還恐不如儂。
這首詞乍讀來難知其具體所言,而嚴迪昌認為此詩所詠乃是“小而圓的紅蘿蔔”。詠嘆紅蘿蔔的詞確實少見,所以嚴先生認為陸震的這類詞“不無寄寓情意”。由此可知,陸震的詞大致可分為沉鬱及明快兩類,而其弟子板橋也受其影響,因此嚴迪昌把鄭板橋的詞也分為兩個方面:“《板橋詞》的‘別有意趣’,大致可從兩方面把握:一是鋒銳辛辣,亦莊亦諧;二是快筆放言,語淺情深。”
板橋小唱,民國十四年掃葉山房石印本
《清詞史》中舉出的第一首板橋詞乃是《沁園春·書懷》:
花亦無知,月亦無聊,酒亦無靈。把夭桃斫斷,煞他風景;鸚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硯燒書,椎琴裂畫,毀盡文章抹盡名。滎陽鄭,有慕歌家世,乞食風情。
單寒骨相難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門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難道天公、還鉗恨口,不許長嘆一兩聲?顛狂甚,取烏絲百幅,細寫凄清。
對於板橋的詞風,陳廷焯在《雲韶集》卷十九中有如下評價:“板橋詞擺去羈縛,獨樹一幟,其源亦出蘇、辛、劉、蔣,而更加以一百二十分恣肆,真詞壇霹靂手也!”陳認為板橋詞有着獨特的面目,並且重複了板橋曾經的夫子自道,稱其詞風出於蘇辛劉蔣,但又不受這些詞人的約束,由此而展現出詞風上的獨特個性。但這樣的詞顯然不能被雅人目為正宗,而陳廷焯也承認這一點,他在文中接著說道:“板橋詞,譏之者多謂不合雅正之音,此論亦是。然與其晦,毋寧顯;與其低唱淺斟、不如擊碎唾壺。余多讀板橋詞者,一以葯平庸之病,一以正纖冶之失,非有私於板橋也。”
鄭板橋撰《板橋詞鈔》,民國十四年掃葉山房石印本,書牌
鄭板橋撰《板橋詞鈔》,民國十四年掃葉山房石印本,卷首
雖然陳廷焯認為板橋詞不雅正,但他卻以讚賞的口吻來說板橋詞能夠打破條條框框,這正是不平庸之處。那麼板橋詞的總體詞風應當如何概括呢?陳廷焯用了一個“快”字:“板橋詞是馬浩瀾、施浪仙輩一劑虎狼葯……板橋詞,粗粗莽莽,有旋轉乾坤、飛沙走石手段,在倚聲中當一個‘快’字。”
板橋的這首《沁園春·書懷》題目原作《恨》,其在《劉柳村冊子》一文中稱:“南通州李瞻雲,吾年家子也。曾於成都摩訶池上聽人誦予《恨》字詞,至‘蓬門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細雨,夜夜孤燈’,皆有齎咨涕之洟意。”對於該詞,葉柏村在《鄭板橋詞淺測》中有着這樣的評價:“這首詞顯然是未遇時的牢騷之作,它夾敘夾議,亦歌亦哭,慷慨蒼涼,把自己的(其實在舊社會所有懷才不遇的知識分子的)滿懷怨憤毫無保留地噴薄而出。”
一個人的詞風跟其個性有着較大的關聯,而個性的形成又與境遇有着較為直接的關係。鄭板橋的仕途並不順利,直到五十歲才當上范縣縣令,個人的才能得不到抒發,當然會把不平表現在作品裡面,比如他寫過一首《止足》詩:“年過五十,得免孩埋。情怡慮淡,歲月方來。彈丸小邑,稱是非才。日高猶卧,夜戶長開。”由此可以看出他有着怎樣的心態。他的這種心態當然也會表現在詞作方面,例如他的一首《青玉案·宦況》:
十年蓋破黃綢被。盡歷遍、官滋味。雨過槐廳天似水,正宜潑茗,正宜開釀,又是文書累。
坐曹一片吆呼碎,衙子催人妝磈儡,束吏平情然也未?酒闌燭跋,漏寒風起,多少雄心退!
對於這首詞,翟墨在《鄭板橋怪在哪裡》一文中予以了引用,而後又引用了曾衍東《小豆棚》卷十六中的一段評價:“如板橋者,使之班清華,選玉堂,摛詞繪藻,相與鼓吹休明,豈不甚善?奈何加以民社之任,顛倒於簿書鞅掌中哉!嗚呼!造物生才不偶,有才者不能見用,用矣又違其才,均可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