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中變換軌道 在新作中凝視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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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樟柯:江湖有情兒女有義

本刊記者 王晶晶

8月22日,距離賈樟柯新作《江湖兒女》上映還有整整一個月。他工作室門前狹小的空地上,已經站滿了等待採訪的記者。比起3年前《山河故人》上映時,賈樟柯這次獲得了更多的關注。“鋒利、柔情、江湖氣,或許這是賈樟柯電影最好的模樣”——早在5月該片參加戛納電影節時,看過的媒體及影評人就給出了好評。

與新作給人的感覺不同,坐在《環球人物》記者面前的賈樟柯,內斂、理性、文人氣十足。他的江湖豪情,都放在了電影里。

你在不自知中就已是江湖中人

2009年,賈樟柯拍攝紀錄片《海上傳奇》時,採訪了費穆導演《小城之春》里的女主角韋偉,她說費導晚年籌備的最後一個電影名叫《江湖兒女》。賈樟柯一下子被這個詞所吸引:“江湖文化是中國傳統文化里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我覺得在我們的生活里,江湖是一個越來越寬廣的含義。‘江湖’可以指四海為家尋找生活的可能性,‘兒女’之間則是濃情蜜意、深情厚誼。”

一開始,賈樟柯說自己準備拍《江湖兒女》,很多人還以為是古裝片。同事建議他換片名,他卻覺得格外適合要講的這個故事。“中國特別是山西,有很多古義。”年少時,賈樟柯學過形意拳,教他的師傅問:“關羽對曹操、對劉備如何?”賈樟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也揣摩不透師傅的意思。師傅說:“關羽對劉備是有情有義,關羽對曹操是有義無情。”賈樟柯恍然大悟,原來“情義”可以掰開來看,“義”是做人的底線,“情”不是——這就是江湖的原則。

從年少懵懂到不惑中年,喝過了不同的酒,走過了不同的路,品嘗過人生,“在寫《江湖兒女》劇本的過程里,帶有我對過去十幾年生活的重新凝視。在這個重新凝視的過程中,也是前所未有的一種自我反思。”他把對傳統情義的懷念都放在了《江湖兒女》里。“我們一直說失去了很多東西,留戀過去,留戀的是什麼?可能就是情義,江湖有情,兒女有義。”

電影的主人公是一個社會大哥和他的女人。年輕時,男的說,我是江湖裡的人,女的說我不是。17年過去,他倆的對話恰恰相反。“是什麼樣的原因,讓一個人在繼續堅持江湖道義,而另一個人已被時代洪流裹挾着、變成了物是人非的面貌。我想講的是這樣一個故事。”

這種物是人非是賈樟柯的親眼所見。上小學時,有一年發洪水,街上全是洪流,賈樟柯的學校在馬路對面。他開門一看,呆立街頭,不敢過去。一個人路過,什麼都沒說,用胳膊夾起賈樟柯,把他扛到對面。等賈樟柯反應過來,他已經在扛其他孩子過馬路了。遠望身影,賈樟柯認出他是這片的“大哥”,其實也就十八九歲,叫小東。後來他看過小東打架,被數十人圍攻,卻不逃遁、不告饒,沒有一絲慌張,即使滿頭是血,也保持身姿的體面,直到對手散去,留下他一個人擦拭傷口。多少年後遇到困境了,賈樟柯還能想起那個身影,“架可以輸,事可以敗,但人不能垮。男人就應該有個男人的樣子”。

然而,有一次返鄉,賈樟柯又看到小東:大哥變成了大叔,頭髮稀疏,身體發胖,蹲在門口專註地吃一碗麵條,與世無爭。想起曾經的身影,賈樟柯異常恍惚。《江湖兒女》不單講街頭熱血,也在講“時間對我們的雕塑”。賈樟柯說,他拍的江湖,“既不是香港電影裡面的江湖,也不是意大利電影中的江湖,就是中國人生活環境里的江湖。你在不自知中就已是江湖中人”。

《江湖兒女》里,原來劇本的結尾是女主角買了9種酒,準備一股腦倒進臉盆里,跟男主人公再喝一杯“五湖四海”,結果男主人公已經走了。到拍的時候,賈樟柯有了不同的感覺。“我們先拍男主人公離開,她去找。工人在她家安了新的監視器,我們想拍一個她孤零零地在監視器里等的鏡頭。看着那個畫面,我突然覺得,它就應該是結尾。因為那是一個模糊的、影像化、數字化的鏡頭。就像今天的我們,活生生的每一個人,經歷的那些生動的情感,最終都變成一些數字影像,甚至再過十幾年都打不開了。那樣的一種脆弱,我覺得是挺傷感的。所以就讓畫面定格在這裡。”無言的結局,也不向觀眾費力解釋為何男主人公要走,賈樟柯的江湖,和日常如此接近。

拍《小武》是中篇故事,40多歲到了長篇

在給法國《電影手冊》寫的專欄里,賈樟柯寫道:“其實我也算是‘江湖兒女’……特別喜歡這個詞,和做電影的漂泊感有關。”最初做電影工作時,賈樟柯的媽媽不放心,觀察了一段時間後說:“明白了,你們這個工作有點像鑽井隊的。”都是一幫人馬,扛着機器,到陌生的地方去工作,居無定所。

《江湖兒女》的故事從山西出發,17年里,輾轉三峽、新疆,又回到山西。賈樟柯浪跡江湖的電影之路,也從山西開始,又兜轉回山西,跨越20多年。

賈樟柯出生在山西汾陽,那是個不大的縣城,地處晉中,背靠呂梁。城裡只有一條公路,彎曲西去,通向黃河。上小學時,大人們一天到晚開會不回家,賈樟柯這樣無人管教的小孩和剛從農村、林場回來的“待業青年”一起,都浪蕩街頭。初中時,賈樟柯迷上了去錄像廳,在混雜着煙草和腳臭的味道中,聽周潤發咬着牙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還喜歡霹靂舞,自己學着跳,居然跳得很好,跟着走穴的人一起四處演出。

高考落榜,到了考慮未來的時候,賈樟柯痴迷過文學,試着寫過小說,後來又喜歡上了畫畫。1990年,20歲的他第一次看到電影《黃土地》,看了差不多5分鐘,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他當即決定,這輩子“就乾電影了”。別人跟他說“你可以考北京電影學院”,賈樟柯這一考,就是3年。

來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就讀已是1993年。班上12個人,七女五男,號稱“七俠五義”。其中賈樟柯年紀最大,比正常的高中畢業生大5歲。他知道自己沒資本蹉跎歲月,別人有青春做伴,他只有往事相隨。自習室是最好的去處,拎一卷500字一頁的綠格稿紙,點煙、落筆,一坐半宿。

每一次動筆,思緒都會回到故鄉。假期回家,看到的則是“山鄉巨變”。父母告訴賈樟柯縣城要拆了時,他心中一緊,突然意識到:“自己所處的時代,滿是無法阻擋的變化。每個人有自己的時代,每代人都有他們的任務。而今,面對即將被拆除的縣城,拿起攝影機拍攝這顛覆坍塌的變化,或許是我的天命。”

1998年,賈樟柯的首個故事長片《小武》拿下柏林國際電影節青年論壇首獎,一鳴驚人。美國導演馬丁·斯科塞斯認為《小武》是讓他“又想拍電影了”的“動人、精準之作”。主角小武雖是個底層小偷,也想靠自己的“手藝”找尋尊嚴,最終以失敗而告終。如紀錄片一般粗糲的拍攝風格,對邊緣人群的關注,尤其是以一己之力爭取個人表達的姿態,讓人們無可爭議地把賈樟柯歸入“第六代”導演的序列。

其後的故事,熟悉電影圈的人想必都了解,從《站台》《任逍遙》《世界》到《三峽好人》《山河故人》,從北京到頻頻現身柏林、威尼斯、戛納電影節,多少峰迴路轉,內里曲折,恐怕只有賈樟柯自己知道。

27歲時拍《小武》,賈樟柯說那時拍的是中篇故事,40多歲,則從中篇到了長篇。《山河故人》用過去、現在、未來的三段式結構,《江湖兒女》引用了6種攝影機的影像素材,貫穿17年。“從《山河故人》開始,我有一個很大的心態改變,我覺得我應該在40多歲時,在經驗、體力結合得最好的時候,拍一些能夠挑戰自我、挑戰製作的影片。這有點像作家進入到長篇寫作的階段,它需要你有足夠的創作經驗,能夠把控更多的人物線索,同時又有一種充沛的體力可以去完成這種篇幅的創作。我希望在最近這十幾年,我能夠相對開闊地面對時代,面對人性。”

哪怕用再大的腕兒,故事也不離人生百態

藝術家陳丹青提到過一件往事,他說看過賈樟柯在一部電影的花絮中接受採訪,說自己在荒敗的小縣城混時,有很多機會淪落,變成壞孩子,毀了自己。陳丹青評價:“這是誠實的自白。”帶着那樣的人生底色,賈樟柯懂個人的失落,也願意拍這個波瀾壯闊的時代里個人的失落。

他曾在三峽幫畫家劉小東拍紀錄片。當攝像機對準一位老者時,老人露出一絲狡黠與不屑的微笑,彷彿在嘲笑這群提着攝像機遠道而來的人:“你們懂什麼生活?”

賈樟柯被這樣的微笑擊中了。那個微笑幻化成不同的面孔,不停地在賈樟柯面前出現。他的一個表弟,年少時很親密,後來長大了各有境遇,他成了導演,表弟到煤礦工作,逐漸疏遠。每次回家見到,兩人話很少,表弟也會那樣看着他,偶爾笑一下。賈樟柯總是覺得深受觸動,多少年也不願意把攝影機從這樣那樣的面孔前挪走。《江湖兒女》亦如此,哪怕用再大的腕兒,故事也不離人生百態。

《江湖兒女》的英文名叫作“Ash is Purest White”(《灰燼是最純凈的白》),“我覺得我們都是炮灰,我所拍的不也都是炮灰嗎。時間過去之後,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名字都留不下來的人。但這就是電影要拍的人物。我愛這樣的人,所以我一直拍這樣的人。我覺得他們是跟我最為接近的。”

最近幾年,賈樟柯與這些人更近了。他搬回山西居住。“20多年的電影生活,我覺得某種程度上,生活也有點單調。人不能成為一個事業的動物,也不能成為某種藝術的動物。生活還是要有很多新鮮內容的,陪陪家人,自己獨處,各種各樣的人情往來。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熟悉的軌道上,你還能不能變軌,這是我很好奇的,我自己就變了軌。”

在山西,賈樟柯住的地方有一條美食街,300多個店鋪,出去很有人間煙火味,但也能找到一片安靜,只要步行5分鐘就與世隔絕了。“在那兒生活很有規律,每天9點左右開始工作,我上午主要是回信、談事情,午飯過後就是寫作跟讀書的時間,晚上又見人、談事。每個人可能寫作習慣不一樣,我的黃金寫作時間是下午,2點左右到6點時思路最活躍。我不太喜歡晚上寫東西,也不怎麼熬夜。”

憑一己之力,他創辦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藝術中心,策劃平遙國際電影展,寫書、開飯館。藝術理想猶在,商業的氣息也濃厚起來。讚譽伴着質疑,依舊紛紛擾擾。早在多年前,賈樟柯就寫過:我不相信,你能猜對我們的結局。他的江湖路,還很長。

賈樟柯

導演、監製、作家。生於1970年,山西汾陽人。1993年就讀於北京電影學院,主要作品包括《小武》《站台》《任逍遙》《三峽好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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