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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欢迎收听细读经典之张爱玲《第一炉香》的第五讲。
上一讲我们说到葛薇龙在梁宅待了三个月,见识了上层社会的声色犬马和运作规则,于是也开始重新权衡自己未来前途的实现路径,究竟是靠读书呢,还是靠嫁人?如果要维持当前的生活水准,那么靠读书找工作肯定是办不到的,但是在姑妈这里,看似是一个热闹的交际场,但要找一个靠谱的结婚对象,其实也并不那么容易。
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就先来看看在梁宅这个地方,葛薇龙到底扮演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梁太太把葛薇龙弄进宅子,在她身上投资,自然不是让她来当大小姐的,那么她需要葛薇龙做些什么呢?其中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为梁太太自己笼络年轻人。怎么笼络法呢?小说里这么写:“对于追求薇龙的人们,梁太太是挑剔得厉害,比皇室招驸马还要苛刻。便是那侥幸入选的七八个人,若是追求得太热烈了,梁太太却又奇货可居,轻易不容他们接近薇龙。一旦容许他接近了,梁太太便横截里杀将出来,大施交际手腕,把那人收罗了去。那人和梁太太攀交情,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末了总是弄假成真,坠入情网。这样的把戏,薇龙也看惯了,倒也毫不介意。”梁太太有的是钱,缺的是爱,所以她把年轻女孩子放出去当鱼饵,主要是给自己网罗情人。
所以葛薇龙觉得姑妈这里虽然是社交场合,来的阔人也不少,但是靠谱的结婚对象实在难找,“不是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轻人,就是三宫六嫔的老爷。再不然,就是英国兵。但是中尉以上的军官,也还不愿意同黄种人打交道呢!”这就是惨淡的香港现实。
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与薇龙有所纠葛的男人,书里提到了三个。一个叫做卢兆麟,一个叫做司徒协,一个就是乔琪乔。下面我们就一一来看一下,这三个男人各自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第一个叫做卢兆麟,这个男生的作用之一,就是人肉为我们演示,梁太太是如何利用葛薇龙去钓鱼式地笼络年轻男朋友的。
卢原本是葛薇龙在教会唱诗班里的朋友,应该是一个家境、个人条件都很出众的大学生,原本应该属于葛薇龙去努力争取的丈夫候选人——小说里也说到了这一层。因为葛薇龙自己并不信教,而且每天忙不过来还要特意去参加唱诗班的活动,所以多少是带着和卢兆麟交往,增进好感的目的去的。
我们之前就说过,梁宅是一个非常封闭的空间,这不仅仅是象征意义上的,在物理空间上也是如此。睨儿就对葛薇龙分析过,梁太太是绝不会无缘无故放你加入唱诗班的。“她不能让你在外面单独的交朋友;就连教堂里大家一齐唱唱歌也不行。那是这里的规矩。要见你的人,必得上门来拜访,人进了门,就好办了。”而这回梁太太并没有反对葛薇龙去唱诗班的原因,其实是她自己看上这个姓卢的大学生了,所以很起劲的要开游园会,撺掇葛薇龙去邀请唱诗班的朋友们来玩。其实那么多幌子,主要就是为了这个卢兆麟。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葛薇龙以为她自己在做自己的主人的,其实她在做什么,参与什么活动,与什么人结交,背后还是有梁太太在暗自操控。她加入唱诗班以为是在为自己的前途谋划,其实也只是梁太太钓鱼放的长线而已。这也是张爱玲对类似葛薇龙式的自以为是者的一种小小嘲讽。
这次姑妈又用一样的办法,把卢兆麟网罗了去。这对葛薇龙而言,不啻为一种失败。薇龙的心态很微妙,在卢兆麟之争上的失败,不仅仅是恋爱上的挫折,还包含了一种女性斗法之间的失败。薇龙原本是看不起梁太太的,觉得姑妈获得爱的方式,实在是太可笑了。用年轻人的观点来看,这哪里谈得上爱情啊,就是赤裸裸的引诱和肉欲。薇龙自认为自己比梁太太年轻,更有想法,观念上更进步,更理解爱情,和卢有更长的相处时间,更多的互动基础,但是就是这么一手好牌,仍然在梁太太面前一败涂地。这是葛薇龙在梁太太面前的第一次失败。
《沉香屑——第一炉香(纸上电影)》插图
就在这失败的档口,同一个游园会上,葛薇龙遇到了乔琪乔。乔琪乔是个混血儿,家世很厉害,父亲是英国人封的爵士,应该是个官商一类的角色。这个人一出现,就获得了葛薇龙的全部注意力。那乔琪乔究竟有什么吸引力呢?
小说里面,至少告诉了我们三点。
首先,他人长得很帅,很有魅力。小说是这么说的:“嘴唇是苍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个子,也生得停匀,可是身上衣服穿得那么服帖、随便,使人忘记了他的身体的存在。和他一比,卢兆麟显得粗蠢了许多。”
葛薇龙用现在的话来说,大概也是个颜控。而且乔琪乔人长得帅,穿衣服得体,就让人有翩翩贵公子的感觉。所以乔琪乔和她见面的第一时间,就对她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力。“乔琪乔和她握了手之后,依然把手插在裤袋里,站在那里微笑着,上上下下的打量她。薇龙那天穿着一件磁青薄绸旗袍,给他那双绿眼睛一看,她觉得她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似的,从青色的壶里倒了出来,管也管不住,整个的自己全泼出来了。”又是极有动感的一段比喻,这种难以自制的激动之情,大概就是一见钟情。
乔琪乔人长得帅,还特别会撩人,特别是贡献了许多土味情话,例如他说葛薇龙是眼中钉,没希望拔出来了,又用葡萄牙语给葛薇龙说情话。如此看来情话虽土,但还是真的管用。
乔琪乔吸引力的第二点就来自于他和梁太太的关系。怎么说呢?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因为乔琪乔让姑妈吃过亏,在刚被截胡男朋友的葛薇龙看来,比起拜倒在梁太太石榴裙下的蠢货卢兆麟,能够识破梁太太诡计,甚至能够痛击梁太太的人,自然更像是自己的盟友。
乔琪乔的第三点吸引力呢,倒不在于他的优点,而恰恰在于他的弱点。他是个混血儿,而且母亲身份卑微,自己也不受宠,书里说他是杂种男孩子,脾气阴沉沉的,在香港这种种族歧视厉害的地方,更是没有立足之地。恰恰是这一点引起了葛薇龙的同情心。小说中还写到,薇龙特别喜欢看乔琪乔做一个动作,他在“略微用一用脑子的时候,总喜欢把脸埋在臂弯里”,这让薇龙有一种近于母爱的反应。张爱玲笔下找不到完美的人,即便作者向读者承诺这是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子,但又会补上一两句,说明她某一处的缺陷。或者像《倾城之恋》里面范柳原那样自信、风流的阔少,其实长得倒并不英俊,小说里就直说他长得粗枝大叶。我们现在习惯了看电视,感觉非要俊男靓女才有可看性,其实啊,一个看似完美的人,也必须要有一点小小的弱点,才能容人亲近,或者让人对他心生期待。
电影《倾城之恋》剧照
就在葛薇龙对乔琪乔倍加关注的时候,睨儿又来提点葛薇龙了,说这个乔琪乔碰不得,为什么呢?不是说因为他是花花公子,到处结交女人靠不住,最大的问题在于他没有钱。真的是一个极其现实的考虑!他的父亲——就是乔爵士,最不喜欢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现在他老子还活着,他已经拮据得很,老是打饥荒,将来老子死了,丢下二十来房姨太太,十几个儿子,就连眼前的红人儿也分不到多少家私,还轮得到他?他除了玩之外,什么本领都没有,将来有的苦吃呢。
薇龙听了之后默然。心动是心动的,但显然乔琪乔也不是一个理想的对象。所以她之后便刻意对乔琪乔冷淡起来,保持距离。
接下来我们来说第三个男人,这个人呢叫做司徒协,小说里说他是个“干瘦小老儿,是汕头一个小财主,开有一家搪瓷马桶工厂。原本是梁太太全盛时代无数的情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个”。司徒协和梁太太两个人,相交二十余年,脾气相熟,互相帮衬,从情人之外又发展出一种合作关系,各取所需。
这天梁太太、司徒协与葛薇龙一同坐车回家。梁太太在车上给薇龙看司徒协送她的金刚石手镯,三寸来阔,车厢里没有电灯,可是那镯子的灿灿精光,却把梁太太的红指甲都照亮了。
“薇龙拖着梁太太的手,只管啧啧称赏,不想喀啦一声,说时迟那时快,司徒协已经探过手来给她戴上了同样的一只金刚石镯子,那过程的迅疾便和侦探出其不意给犯人套上手铐一般。”
薇龙自然是吓了一跳。无缘无故送这样一份厚礼,这种亏本买卖显然不是这个精干瘦小的汕头商人的做派。司徒协给他送礼必然是要她有所回报的。而且,司徒协之所以会当着梁太太的面送一个一模一样的手镯,显然是已经和梁太太谈妥了条件。她被姑妈安排给司徒协了,做梁太太的替班。
为什么会有这种安排呢?当然首先因为司徒协一直都很垂涎葛薇龙,另一方面呢,小说其实也暗示了一种可能性,梁太太将葛薇龙推给司徒协啊,可能也与卢兆麟有关。她正与卢兆麟打得火热,但又不便得罪司徒协这个旧爱,于是便牺牲葛薇龙去笼络、安抚司徒协。
葛薇龙推脱不掉,只有戴着手镯回到了屋子里。收下镯子就意味着接受条件,落入梁太太挖好的陷阱,彻底成为她的傀儡。这下不但要帮她笼络新人,还要帮她去安抚旧人。过往,笼络新人其实只是做做样子,后者可是要牺牲色相的,这在薇龙看来,自然是非常恐怖的。于是她回到房里赶紧打开衣橱,把手镯收好,找机会还回去。
橱门的意象在这里又出现了。在三个月前,橱门内部的空气,是安静的、悠久的,是花团锦簇的、香气撩人的,是可以躲避外部残酷现实的密闭空间。而如今看来,残酷的现实早就渗透其间。衣橱里潮气逼人,弥漫着陈腐的空气。姑妈这里固然不是旧式的家庭,在旧式家庭中,女孩子的出路只有被家族安排当一枚合格的女结婚员,为自己也为家庭谋取一些利益。但是姑妈这里看上去是新潮,骨子里仍然是一样的,甚至更加赤裸,葛薇龙被安排给一个有钱的男人,更大程度上是为姑妈换取一些利益。
司徒协,协,音同威胁的“胁”,正是司徒协的这种威胁,让薇龙感觉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犹豫了,可能现实根本不容许她慢慢地去挑选合适的丈夫。她不得不加快实现嫁个有钱人的计划,离开梁宅,逃离牺牲色相笼络男人的命运。
但是一个有钱的,同时又合意的丈夫,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找一个有钱的吧,梁太太就是个榜样,被富贵牢笼埋葬了青春,等到丈夫死了,财务自由了,自己就已经老了,再多的情人也不能填满她心里的爱的饥荒。
于是葛薇龙有了自己的答案,她觉得自己不能像梁太太那样扭曲,选择一个有钱而无爱的婚姻,或是光有爱情却无经济保障的婚姻,二者都不符合她的理想。她要在爱与金钱之间,做了一个折中。她爱乔琪乔,虽然他不够有钱,但她希望能够感化乔琪,让他变得积极上进起来,两人一同创造幸福的生活。
这可能和我们大多数人的情况相似。能够说出“宁可坐在宝马车哭,也不要坐在自行车后笑”的极端物质主义者到底还是少数,但是要完全抛弃经济基础去追求精神上的恋爱,平常人也没有那么浪漫的勇气。大部分人是在柴米油盐与精神情感之间谋取一个折中。
葛薇龙心里打着这个积极上进的如意算盘,这个情形与三个月前是如此的雷同。三个月前,葛薇龙从姑妈家下来的时候,对自己说,我只管读我的书,我只要行得正,不怕别人说闲话。结果,现实根本不容她出淤泥而不染,不容她与梁家染缸划清界限;而现在她又暗暗地盘算着自己能感化乔琪乔,她天真地相信乔琪不肯好好做人,是因为没有人爱他、没有人懂他、相信他,而她是能够给他爱和支持的,她是可以让乔琪乔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这用现在的话来说,大概也算是一种圣母情结了。其实我们仔细想一下,葛薇龙要把持自己,尚且难以做到,现在居然打定了主意要去改变他人,这几乎是更荒唐更不现实的想法。所以就在她拿定了主意要与乔琪乔共创美好未来的时候,就直接被打脸了。
乔琪乔非常坦荡地对葛薇龙说,我是不预备结婚的。我不能答应你结婚,我也不能答应你爱,我只能答应你快乐。
这和薇龙原来的期望相差太远了。她最早的期望,是有爱的婚姻,至于经济问题,则是通过利用乔家的关系网络,谋取一个好的前程。这样,两个人能够过上不算奢华,但至少富裕的生活。事实上呢,乔琪乔根本不想工作,他就是要找一个高门大户的贵族小姐结婚,然后轻轻松松地过阔少爷的日子。所以乔琪乔不但根本没想过要和葛薇龙结婚,更夸张的是,追求了半天居然连爱的承诺都没有。
不得不说,乔琪乔真的是个有手段的花花公子,他也不骗人,就是非常坦诚地提着无耻的要求,仿佛再正当不过。有时候这样的渣男特别具有隐蔽性,如果是习惯性欺骗女性,到戳穿谎言时就能让人看出人品有问题。但现在他们无耻得如此坦荡,倒叫人怀疑起是不是自己的世界观不够正确,不够宽容。
薇龙听了乔琪乔的这番话,“竭力地在他的黑眼镜里寻找他的眼睛,可是她只看见眼镜里反射的自己的影子,缩小的,而且惨败的。”又是一个镜像。葛薇龙在小说中有过四次与自己的镜像不期而遇。第一次,是在小说的一开始,薇龙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第二次,是她在梁宅的第二天,在离开的睇睇的麻木无表情的脸上隐约看到了自己,第三次,便是如今,她在乔琪乔的黑色墨镜中看见自己,未来她还会在一个下等妓女身上看到自己。这里其实也是张爱玲的一个主题,人总在某种时刻,在一些短暂而特殊的场合下,认识到自己真实的样子,脆弱、幻灭、委顿。早先的自信,完全不足一提。
好了,我们这一讲就到这里,下一讲就是我们的最后一讲:上海还是香港?葛薇龙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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