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买下《古希腊恋歌》(开明书店1928年5月初版)的初衷,只是冲着“古希腊”和“李金发”两个关键词。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学习“外国文学史”课程时,我接受了希腊文化是西方文化源头的理念,便把能借到的古希腊文学中译本统统囫囵吞枣般“滚”了一遍;由于不具系统的文化史和文艺理论修养,只留下一点粗疏印象,比如,它的戏剧不如莎士比亚摇曳多姿;它的史诗不如《罗兰之歌》瑰丽多彩;尽管女诗人萨福的抒情诗无从获读,但我相信它绝不会比《神曲》更幽眇多象……总之,古希腊文学宝库藏些什么,我有点数。
把《古希腊恋歌》收入囊中,算是补了抒情诗一块的缺门;只是奇怪:这样令人惊艳的作品,为什么没有任何教材提起,也没见国人从希腊文直接翻译过来?
《古希腊恋歌》版权页
李金发(1900年—1976年),原名李权兴,李金发乃笔名;“五四”那年赴法、德研习国人少有关注的西方雕塑艺术。在现代雕塑江湖上,他是无可争议的前辈。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作为教材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视野偏窄,局限较大,但不得不给李金发提一笔。关键在于,他是中国现代象征派诗的开山鼻祖——倘论现代诗坛,想绕过李金发,恐怕不行。
当年要找李金发的作品相当不易,所以在冷摊上看到《古希腊恋歌》,对着陌生的人——原作者碧丽蒂、法译者贝尔鲁易(今译皮埃尔·路易斯)、重译者李金发和陌生的事——法国人翻译古希腊作品、中国人转化法国人译品,感兴趣的人绝不会轻易放过。
李金发的译序说:“这本诗是从法国贝尔鲁易(pierre louiys)之碧丽蒂的歌(les chansons de bilitis)重译的。”又:“鲁易是法国近代大作家之一,可惜于去年逝世了!他是追慕古希腊生活的谐调及肉体美,同时赞颂诸神的,伟大的,其描写性的自然舒展,实给现代虚饰的社会当头一棒……我译这书的意思,正如原译者写在卷首的一样:‘这个有古爱情的小本子,愿恭敬地献给未来社会的少女们’,尤望读者因之得于龌龊的现世生活中,掩卷追想古代生活的安愉,心头发生人生美化的酵。”然后就是一大段介绍作者的文字:“碧丽蒂约生于我们纪年前六世纪……”
对于不熟悉古希腊文学的读者而言,李金发之所思所议,无懈可击。本书出版后不是没人怀疑它的真实性,终因隔于此道而不了了之。然而,李金发恰恰忘了,那时懂古希腊文并古希腊文学的人固然凤毛麟角,而其恩师周作人正是其中之一。周作人质疑道:“但何以要说是‘重译’呢?这种情调似非希拉所有……以浅陋所知,古希拉文学史上未曾有此项恋歌。据我看,这明系鲁易的诗。美国 wright的《法国文学史》上说这是假托的希拉译本,李先生也何妨说这是译鲁易的原作呢?”(《开明》1928年第5期)
或许李金发真的被路易斯骗了。不管怎样,这本伪作让我们见识了李金发的文心和文采。
《古希腊恋歌》目录页之一
留法期间的李金发深受法国象征派诗人波特莱尔、魏尔仑、马拉美的影响,开始模仿写作,几年里写下《微雨》《食客与凶年》《为幸福而歌》三本诗集,其名作《弃妇》(约1922年)便是《微雨》中的第一首:“长发披遍我两眼之前,/遂割断了一切羞恶之疾视,/与鲜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黑夜与蚊虫联步徐来,/越此短墙之角,/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荒野狂风怒号:/战栗了无数游牧/……”
再看《古希腊恋歌》中的《既往的余留》:“我任睡床照原样错乱破坏,被布纷乱,以求保存她卧在我旁边的身躯之形留存着。/直到明天我将不去洗浴,我不穿衣,不梳发,因我恐怕温柔之迹消散了。/今晨与晚我将不食,并不施脂粉在唇上,庶她的亲吻长久存在。/我任户牖紧闭,以免所有印象随风消散了。”
《古希腊恋歌》插图之一
这两首诗,前者象征意味显著,后者浪漫色彩浓郁。李金发调和或打通两者界限的密钥在哪儿?他的《女性美》一文表述得十分清晰:“能够崇拜女性美的人,是有生命统一之愉快的人。能崇拜女性美的社会,就是较进化的社会。中国社会之枯燥无味,就是因少女性美的崇拜。女子所以无社会地位,受压迫,亦是无女性美崇拜的缘故。”(《美育杂志》1928年第1期)这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法国象征派诗的审美理想是,在恶的世界中发现美,也能在美的体验中感受恶的存在,“恶之花”三字庶几可以蔽之。《古希腊恋歌》中大多数篇什的“调性”与之暗合,可谓“殊途同归”。李金发何以独钟《古希腊恋歌》,于此昭然若揭。
“赤发”的刘唐在“梁山泊”里座次靠前,那么,留着“金发”的李权兴,中国现代文学史和美术史也该给他一个不太靠后的位子吧。(西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