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盟
不久前落幕的巴黎奥运会上演了太多“意料之外”和“深刻印象”,比如开幕式上那令人“错愕”的九本书。对绝大部分中国观众而言,这份书单作品小众、作家陌生,其中能称得上耳熟能详的,大抵除了莫泊桑就是莫里哀。而在其中露面的莫里哀《华丽的情人》,远不如他的《伪君子》《吝啬鬼》等作品知名,甚至被视为其最被忽视的剧作之一。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开幕式选中这颗沧海遗珠,也印证了这位近400年前的剧作家在今天的法国乃至世界舞台的重要地位。
想当贵族想“疯”了
下月,国人又可以现场领略来自莫里哀故乡的正宗“味道”——法兰西喜剧院时隔13年再度来华,带来作品《司卡班的诡计》。事实上,自2011年法兰西喜剧院来华演出《无病呻吟》以来,莫里哀的《伪君子》《吝啬鬼》《贵人迷》《女学究》《德·浦尔叟雅克先生》等作品,都曾被来自世界各地的剧团带到中国舞台上。2022年,法兰西喜剧院为纪念莫里哀诞辰400周年重排《吝啬鬼》和《伪君子》,去年两部作品的影像被引进中国进行放映。今年夏天,同样通过影像放映的形式,国内观众看到这家古老剧院对莫里哀作品《贵人迷》的全新解读。
《贵人迷》是莫里哀创作后期的重要作品,首演于1670年。故事的主人公汝尔丹已有万贯家财,人生目标是跻身贵族。为此他附庸风雅,努力把自己包装成上流人物。他找来舞蹈老师、音乐老师、剑术老师和哲学老师授课,又请来裁缝制作所谓的贵族衣装,而实际效果却滑稽可笑。他把伯爵道琅特当作真朋友,通过对方给他迷恋的侯爵夫人源源不断地送去礼物,但实际上道琅特只是想从他身上捞取钱财,拿着他的钱财,自己向侯爵夫人买好示爱。为了成为贵族,汝尔丹将女儿的婚姻视为筹码,要她与贵族联姻,结果女儿的心上人克莱翁特假扮成土耳其皇子,将他捉弄得狼狈不堪。故事的结局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汝尔丹则沦为笑柄。
17世纪60年代初,为了迎合路易十四的喜好,莫里哀与宫廷作曲家吕利合作创作了一种新的艺术形式——喜剧芭蕾,将戏剧、音乐、舞蹈熔于一炉,但仍将戏剧置于核心地位。在将近十年间,他们合作了多部同类作品,《贵人迷》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当年莫里哀亲自在《贵人迷》中扮演汝尔丹,吕利则会在最后一幕演到汝尔丹的册封典礼时登场,加入到热闹的舞蹈队伍中。据说,由于表演格外投入,吕利曾在一次演出中跳入乐池,并砸坏一架钢琴,博得满堂喝彩。
但最终两人还是走向了决裂。1672年,吕利开创出“音乐悲剧”这个类型,被视为最早的、真正意义上的法国歌剧;而此时的莫里哀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
让他现世给他同情
《贵人迷》自诞生以来,被改编为音乐组曲、歌剧、芭蕾舞剧、话剧等各种形式,风格旨趣各异。
在2005年的乌得勒支巴洛克音乐节上,法国和谐之诗古乐团与导演本杰明·拉扎尔合作,呈现了一版十分贴合原作的《贵人迷》。他们恢复了吕利创作的音乐和舞蹈插曲,以烛光作为舞台上的唯一光源,服饰与化妆格外考究,呈现出复古的气息。
2015年,巴黎北方剧团曾在国家大剧院上演过一版令人印象深刻的《贵人迷》。汝尔丹身着重达32斤的行头,在演绎册封典礼的部分中,汝尔丹头戴平底锅、满脸油污、身上挂着纸屑,端坐在舞台中间的一根柱子上,俨然一副功成名就的餍足模样,被视作小丑却浑然不觉。
这版《贵人迷》的导演丹尼斯·波达里德认为,汝尔丹“只是被迫处于无知的境地,因为他无法成为自己渴望的那种人,因为贵族身份是由出身决定的,而不是通过学习可以获取的”。在导演看来,汝尔丹在获封“妈妈木齐”这一荒谬爵位时终于如愿以偿,“那一刻他既是被愚弄者也是胜利者”。
如果说这样的理解体现了一种“同情”,那么法兰西喜剧院的这版《贵人迷》也可以被视作表达了相似的情感。
法兰西喜剧院版把汝尔丹的荒谬可笑又提升了一个段位——小便器造型与粉色卷纸组成了他的头冠,权杖是一把白色的马桶刷。为他册封的“神职人员”,身着由笤帚、墩布、橡胶手套、台灯、水壶、水果蔬菜等拼成的“盛装”。登上高台接受册封的汝尔丹好似走上了圣坛,头上的卷纸被众人拉开变成长长的飘带,他面色庄重,睥睨四方,如入化境,那神气说是加冕做皇帝、飞升成上神也不为过。
在莫里哀原著的基础上,这版《贵人迷》把整部剧的笑点都进行了增加和强化,在舞台上,我们看到了有着女巫般干枯弯曲的手指和黑色锋利指甲的哲学教授;看到了身穿黑色上衣、深色长裙,脚踩高跟鞋,头发盘成冠状的汝尔丹夫人;看到了侯爵夫人蛋糕塔般的长裙,汝尔丹那顶歪歪扭扭如一朵巨型棉花糖的假发;还有会唱歌的羊偶,餐桌上会叫的鱼、蚌和野猪……导演说,有些灵感来自《权力的游戏》《哈利·波特》。
当周遭越奇葩、越脱离现实,而汝尔丹越认真、越深信不疑,形成的反差就越大,荒诞性就越强,汝尔丹的形象也就越可悲,带给观众内心的震动也就越剧烈。莫里哀对拜金主义与唯利是图,以及贵族的矫揉造作与好逸恶劳等都进行了辛辣尖锐的抨击。但汝尔丹并不只是被讽刺的对象,他还是充满悲剧性的人物,可恨可笑,也可悲可叹。
人性的缺陷与异化
莫里哀的戏剧以一种惹人发笑的形式,去触碰社会与人性中的缺陷与异化,指向时代的顽瘴痼疾、现实的灰暗无望和人类的生存困境,以形形色色的人物和笑料百出的故事传递出一种“喜剧的忧伤”。就如焦菊隐在《论莫里哀》中所言,莫里哀喜剧的特点,就是在剧本的内涵中,充满了“哀”的元素,“把那相互矛盾的机械而重复的部分述写出来,则虽是件悲剧,在观众也会发笑的……笑完之后,还要使你往深处去推想;或者你经过那一深想之后,会生出无限的悲哀,这是莫里哀戏剧真正的效力。”
法兰西喜剧院这一版本的演绎,并未如剧本所写的用一场芭蕾收束全剧,而是停留在那句对汝尔丹的嘲讽:“要是世上还能找出比他更疯的人来呀,那可真是天下奇闻了。”之后,看着在笑声中远去的众人,汝尔丹摘下“头冠”拿起“权杖”,看了又看,然后突然扔在一旁,恍然大悟般愣怔失神,跌坐在台阶上,不发一言。
本剧导演克里斯蒂安·埃科在采访中表示,“对于恶人、反派或者其他不讨喜的角色,我们会试着让观众不抵触他……所以,我们想让汝尔丹先生看起来可爱一些,尽管他有缺点。”或许,我们可以将这样的结尾理解为创作者的一点温情——给主人公一个醒悟的机会,也给剧外人一点警醒。
说回莫里哀曾经的合作伙伴吕利。他不断向上攀登,先是出任皇家舞蹈学院院长,又说服路易十四颁布法令限制其他音乐家的发展。1681年,吕利被路易十四封为贵族,在名字中加上了象征贵族身份的“德(de)”,实现了阶级跃升。然而几年后,他因为在一次指挥中不慎将指挥棒戳到了脚上而受伤,最终不治身亡。
让喜剧跨到悲剧的边缘,是莫里哀的伟大之处,是其作品常演不衰的力量所在。
供图/新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