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独立音乐图景,自上世纪90年代中期广东流行乐坛由盛转衰后,反而愈发生机勃勃。过去20多年间,诞生于广州的独立乐队、校园音乐人、厂牌、livehouse、音乐节、音乐媒体等层出不穷、旺盛生长,广州的市中心甚至滋养出一座著名的“band村”,曾共同构筑了这座城市丰富的独立音乐生态。
如今的广州独立音乐生态又是什么样子的?也许从厂牌的维度得以窥探一二。本期音乐厂牌观察,聚焦生长于广州,现阶段较为活跃,且拥有艺人经纪、版权运营、演出策划等相对完整运营体系的独立音乐厂牌。南都娱乐记者对话多位厂牌主理人和行业观察者,试图勾勒现阶段广州独立音乐厂牌的样貌,探讨广州发展独立音乐厂牌的困境与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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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型、野生、地域色彩淡化
生长于广州的独立音乐厂牌是什么样子的?
受访的厂牌主理人当中,有土生土长的广州人,有求学于此而后扎根的新广州人,也有各种机缘促成前来创业的外地人。他们大多都从个人兴趣和原有的本职工作开始,逐步涉足版权、演出、场地、票务等音乐产业的更多环节,继而凭借自身资源积累,以厂牌的名义签约艺人。
咩声唱片logo。“咩声”是粤语中“什么声音”的意思。
咩声唱片成立于2022年,主理人黄子健来自杭州,同时也是内地颇有知名度的独立乐队布朗尼的核心成员;搭档小乔此前生活在深圳,八年前从创办在当地颇有影响力的乐迷社群开始,一步步进入音乐行业。
造音logo。
造音主理人王悦,博士毕业于暨南大学广告学,曾当过记者,其后创立知名音乐自媒体“民谣故事”和“巡演巴士”。他从自媒体创业开始,逐渐涉足票务和巡演,直到2019年创立造音厂牌、签下首个艺人刘莉旻,正式开启公司化运营。
捹fing3厂牌logo。“捹”取自粤语对听音乐时晃头摇手的形容。
胡椒1999年开始在广州组乐队,后来跟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成立捹fing3厂牌,先是从事演出策划和巡演管理,于2011年先后创办了430音乐节和sd livehouse,后者更成为广州独立音乐地标之一。后期签下吹波糖、六道母、闷饼moonband、沙漏saalau等独立乐队,开启了艺人管理和运作的业务。
佗佻音乐logo。“佗佻”形容老广闲适自在的生活态度。
相较于前三个厂牌主要依靠主理人自身资源和经营策略,几乎须从零开始,佗佻音乐隶属于北京霓雾娱乐,这是一家已在内地独立音乐圈有相当积累和名气的公司,于2022年完成千万人民币天使轮融资,于2023年在广州创立佗佻音乐厂牌。厂牌主理人小美过去十年曾从事场地、版权、经纪等不同岗位,具有丰富的产业经验。
广州的独立音乐厂牌大多维持在几人至十几人的较小体量,多数成员还有其他兼职。受访厂牌中,造音拥有最多的员工,常驻北京、广州、香港的同事共有12人。咩声正式成员有5人,除了小乔之外,其他成员“有活才会过来”。佗佻常驻广州的只有主理人小美一人,但其所属的霓雾娱乐在北上广有十多个员工,“有项目时,大家会互相配合”。捹fing3的成员除了厂牌业务,大多有其他工作,主理人胡椒也长期承接非厂牌艺人的全国乃至国外巡演。
乐评人王击凡用“小”和“野生”来形容当前广州独立音乐厂牌总体呈现出的面貌。“大家都是小厂牌,可能反而更好集中火力推动1到2组艺人,灵活性、自主性更高。”
受访厂牌的业务基本涵盖了艺人经纪、版权运营、演出策划三类,部分还拥有自己的“实业”,如捹fing3自办场地sd livehouse、咩声自建有录音棚。除了咩声的收入大头来自录音棚业务,其余三家厂牌的主要收入来源都是演出——无论是为自家艺人主办演出,还是与其他艺人合作巡演——演出板块的收入占比可高达七至九成。
部分厂牌还拥有自己的“实业”,比如录音棚等。
有趣的是,尽管主理人的入行路径和厂牌背景各不相同,但作为“门面”的厂牌名字大多体现出鲜明的本土特征。“咩声”是粤语中“什么声音”的意思,“捹”取自粤语对听音乐时晃头摇手的形容,“佗佻”更是用于形容老广闲适自在的生活态度。
然而,厂牌名字并不全然代表厂牌的风格取向,厂牌合作的艺人不局限于本地,即使签约的艺人来自本地,作品也未必具有强烈的本土气息。
不同类型的演出是大部分厂牌的主要收入来源。
咩声旗下5组艺人,风格以独立摇滚和偏流行为主,歌词以普通话和英文居多,“这样可以吸引到更多不同的听众”。捹fing3签约的其中两支乐队,沙漏saalau坚持粤语原创,而闷饼moonband的歌曲更多糅合了日系摇滚的风格。佗佻曾集结十支岭南乐队推出粤语合辑《自在佗佻》,以打响在岭南地区的头炮;但厂牌唯一签约的册纸乐队平时以唱普通话为主,合作巡演的艺人亦风格多元。“语言不应该成为局限,我们还是以音乐性为优先。”主理人小美说。
常驻深圳的粤语唱作人刘莉旻。
而造音的王悦则坦言,厂牌虽然生长于广州,但目前经营的10组艺人除了常驻深圳的粤语唱作人刘莉旻、用潮汕话创作的乐队六甲番之外,其他大部分是来自不同省份且风格偏流行的偶像型艺人,跟广州本土没有太多绑定。
用潮汕话创作的乐队六甲番。
乐评人王击凡也观察到了这一现象,“因为这一代年轻人成长于全球化年代,他们只是住在广州而已,但不会执着于某种很在地色彩的挖掘,而是钟情于做自己喜欢的东西,作品中的地域色彩可能会越来越淡化。这一代广州独立音乐厂牌会有更广阔的视野,做出全国甚至全球观众听了都不会觉得有文化隔阂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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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守、受忽视、不抱团
广州为何尚未孵化出成规模的全国知名厂牌?
近年来,五条人、九连真人、超级斩等一批发轫于广州的乐队,通过参加国内头部平台的音乐节目,被更大范围的观众所知晓,也将广东乐队文化重新带回了大众的视野。从后续巡演票房、音乐节邀约等市场表现来看,他们真正走出了广州、广东,“走起来了”。
除了质量,广州的音乐人数量亦位居全国前列。据网易云音乐发布的《中国音乐人生存现状报告(2020)》,广东音乐人数量位居全国第一。据中国传媒大学音乐与录音艺术学院教授张丰艳工作组发布的《2021年中国音乐人报告》,在参与问卷调查的上千位一线音乐人当中,居住在广州的音乐人占比位居全国第三。
与此同时,广州的演出市场极为活跃,堪称全国“票仓”。今年5月,广东省演出行业协会公布的数据显示,广东演唱会的场次和票房均位居全国第一,广州演唱会场次、票房跻身全国前五。
此外,独立音乐的受众以年轻群体为主,而广州是“全国大学生第一城”,《2023年广州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去年广州在校大学生人数超164万,位居全国第一,独立音乐在这里拥有数量庞大的潜在受众。
“广州的生活成本相对较低,压力不像其他一线城市那么大。同时这里的大学生人口足够庞大,市场有足够多的观众,每种风格都有人买单。在这里做独立音乐虽然赚不了大钱,但起码可以养活自己。”小美说。王悦和小乔也有类似的观点,广州乐迷的接受度极高,“是高质量的乐迷”。
因此,无论是从音乐人的质量、数量,还是演出票房、乐迷特征等方面来看,广州理应都是培育独立音乐的沃土。然而,上述生长于广州的厂牌现阶段基本只能以小规模运作,而上述乐队的“出圈”路径基本都是“曲线救国”——从广州出发,通过全国性平台崭露头角,其中部分乐队的背后还有北京知名厂牌的推动,继而红至全国、再红回广州。
在发掘苗子、打造爆款的层面上,似乎缺少了广州本土的推动力量。那么,广州为何还没有诞生成规模、具有运作破圈能力的知名独立音乐厂牌?
对于这一问题,几位业内人士都谈及了相同或不同的原因,归纳起来有以下几个方面。
宏观来看,广州尚缺乏培育独立音乐的成熟土壤与氛围。而所谓的“土壤与氛围”,既包括场地、媒体等产业链条上不同环节的现状,也包含了城市气质与群体惯性。
黄子健以成都举例,成都有众多的小场地、小酒馆,经常做免场租、免门票的演出,音乐人得以聚在一起“jam起来”,互相交流和展示,因此在成都组乐队相对简单,独立音乐的氛围亦格外浓厚。“我们签的一支成都乐队,就是我们在这样的场合随机发现的。”相比之下,广州缺少这类微小但发挥着孵化、展示、交流等关键作用的场地。“广州可能也有好的独立乐队,但我们发掘不到,你让我去哪儿发掘?我总不能跑到人家大学里去看人家社团。”
乐队之间缺乏交流的“基地”,厂牌之间亦缺少往来的动力。小乔认为,广州的厂牌“比较自我封闭”,“很少跟外面的厂牌交流,本土厂牌之间的合作也基本很少看到,我们的经营只能靠自己判断。”小美也有相似的感受,“大家会比较安心于在本地做一些小事情”。王悦则进一步指出,广州极为繁荣的演出市场,让行业里每个工种的人都“活得还不错,不至于饿死”,这样温润的竞争状态让大家各司其职、各自安好,“大家伙没有动力抱团一起做些新的冒险”。王击凡则用“散兵游勇”形容如此状态,“这也是很广州人的风格,怡然自得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其实也挺好。”
极为繁荣的演出市场,不仅意味着行业里的每个工种都“活得还不错”,还意味着这里的乐迷有太多的选择。胡椒和王击凡都提到,眼花缭乱的选择,让近在咫尺的本地独立音乐反倒被忽视和淹没了。
此外,平台和节目亦是多位主理人提到的原因。复盘前述几支广东乐队的“出圈”路径,除了乐队作品本身就质量过硬,全国性知名平台和乐队垂类综艺在其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现阶段,广州本土缺少关注度高的头部平台和音乐综艺。
微观来看,黄子健认为,广州的独立音乐场景当中,缺少了具有号召力的知名人物带动。他举例有些城市可能原本并不太具备独立音乐的发展土壤,但因为已成名乐队、音乐人的反哺,或是开办livehouse,或是培养当地新秀,成体系的运作培育出当地浓厚的独立音乐氛围,甚至还能吸引外来音乐人前去发展。
此外,厂牌签约的个体也各有性格和选择。多位主理人都提到,相较于“京圈”,广州大部分乐队都是“兼职”的状态,音乐是本职工作以外的爱好,“真正全职做音乐的很少”。“广州历年很多乐队都是‘能做就做,不能做就算了’的那种感觉。他们也在坚持做音乐,但并没有强求一定要把音乐变成一件能够全职做的事情。”王击凡说。
胡椒管理的乐队里就有人面对这样一道选择题,乐队个别成员有自己的家庭,有成员的小孩刚刚出生。“如果要走出去做巡演或是向外闯荡,是很难抉择的事情。”胡椒说,“广州或者说广东的乐队相对来说都比较务实,你也可以说是保守。”
3
资金、艺人、内容、宣发
广州的独立音乐厂牌还可以怎么做?
的确,对于有些厂牌和音乐人来说,怡然自得地在本地“做一些小事情”,做音乐是本职之外的追求,“活得还不错”,就已经足够,个体的价值排序和人生规划无分对错。正如胡椒所言,在广州经营厂牌不能简单归结为难或不难,“而是要看你想做成一个怎样的厂牌”。
那么,对于那些心怀抱负走出广东、走向全国的厂牌和音乐人,以及希望助力广州独立音乐整体发展的人来说,厂牌自身和外部环境可以做出哪些努力?
从厂牌经营的角度,王悦认为,首先要想清楚主营业务是什么,如何维持现金流。“很多人是没想清楚就先干了,倒也没错,但做厂牌毕竟是一门生意,如果纯靠情怀发电,我相信发不了多久。”
其次是建立“护城河”,即独家优势。独家优势可以是艺人,王悦分享,厂牌签约艺人向来遵循三个标准:第一首选是女性,“我们最开始就深耕在此,也许在某些同行看来可能更赚钱的是男性,但男性艺人的赛道卷,塌房概率也相对较高。”第二要有词曲原创的能力,能够畅快地用音乐语言表达个人态度。第三她要有个人代表作,不管是综艺节目还是出圈作品。通过三个标准,确定厂牌特色,建立差异化内容。
独家优势也可以是营销玩法。王悦签约的唯一一支广东乐队六甲番,过去十多年几乎都在默默无闻地做音乐,在广州也仅限于少数人知晓的“宝藏乐队”。直到去年乐队签约造音厂牌,声量明显变大,不仅上榜多位知名乐评人的年终推荐榜单,广州单场卖出上千张票,广东以外的全国巡演更是场场售罄。虽然声量上还达不到上过知名节目的乐队高度,但也为广州独立乐队走出了另一条上升路径。
王悦透露,厂牌所做的不过是放大乐队原本就有的特质,不做假;设置低票价,吸引乐迷用最划算的方式来体验现场;向尽可能多的乐评人推荐,多个乐评人自发放入榜单,“没有付费,因为我对乐队的作品足够有信心。”
作为刚运营两三年的新创厂牌,咩声有过两年“亏了很多钱”的阶段,直到今年也就只是做到盈亏刚好打平。“要先有心理准备,前两年的日子不会特别好过。”黄子健坦言,新创期要做的就是“活着”,运营不能莽撞,不能“一上来就干票大的”,而是应该利用固有资金,多做些小演出,虽然结果可能都是亏损,“但数量的积累可以转化为经验和厂牌显示度,也可以帮助我们多链接到这个行业的资源。”
从乐队和音乐人的角度,小美则认为,应把自己置身于整个市场,多跟外部互动,多往外走,而不是固守本地,理所当然地靠着本地提供的折扣或免费资源,活在虚幻当中。“你应该锻炼自己的专业技能,定内容、排歌单、做宣发,让自己在本地的支持下迅速成长起来,然后到全国市场中去接受检验。”
胡椒作为主理人,就积极跟外部建立起许多互动。厂牌签约的两支乐队,闷饼moonband的歌曲发行与北京太合麦田音乐合作,沙漏saalau的歌曲则交给本地另一个厂牌陀地音乐负责。“我们的专长是做演出,歌曲发行和运营就交给更专业的人去做,像太合音乐这样的大平台能够帮助乐队的事业更上一层楼。”此外,胡椒长期拓展、承接全国艺人巡演的业务,也为团队带来了更多项目机会。
从宣发的角度,王击凡深有感触本地小厂牌“最缺的就是宣传和分发”。虽说不少代理平台都有将歌曲一键分发至全球音乐平台的功能,但作品如何拿到推荐位置、如何更好地触达目标听众仍是难题,“这个过程中需要一个专业组织去运作、去推动”。
尽管面对种种劣势和不足,本地厂牌在实践中都各自趟出了一条成长的路径。更重要的是,大家正在用实际行动创造光芒,探寻前路,哪怕光芒再微小。
去年,佗佻音乐联动本地厂牌推出《自在佗佻》原创粤语歌曲合辑,集结本地十支独立乐队。今年,咩声唱片与本地音乐自媒体持续联合发起“录咩”录音棚体验日活动,有意从中发现、培养音乐人。造音则透露,接下来有计划在广州签约更多方言乐队,包括粤语、潮汕话、客家话、闽南话等,继续打造差异化内容。就在前不久,捹fing3联合创办的sd livehouse举办13周年店庆,召集多支广东老牌乐队演出,与乐迷共同见证这座历年辗转搬迁过5次的广州独立音乐地标,“十三年一直从未放弃”。
同样“一直从未放弃”的是广州独立音乐,和投身其中的厂牌和音乐人,他们是这个生态的主角。从盛景到沉寂再到近年强势出圈,广州独立音乐下一步将去往何方?厂牌是坚守者,也是前行者、破局者……
采写:南都记者 钟欣 实习生 李睿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