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艺谋、姜文到贾樟柯,公道的影评在于客观的臧否

最早接触路鹃的影评,是我在主理《博客天下》时。在编完杂志前半部分的硬新闻后,转到后面的专栏文章上,两位女作家的温婉文字总能及时熨平我签版到后半夜时暴戾狂躁的心肠。

这两位,一位是胡紫微,另一位就是路鹃。

很巧,两人主题接近,都写影评,都有着遮掩不住的才华横溢与女性主义的惊人直觉。与胡紫微嬉笑怒骂、指东打西的强烈个人化色彩比较,路鹃的专栏则更像是不动声色的剖析与一针见血的臧否,这个风格与她博士出身的影像背景和新闻专业出身的传播学者的双重身份十分贴切。

作为一个电影门外汉,我无力对路鹃的影评做出有高度的评判,但媒体人总习惯于下判断,尤其看重做出判断时的路径与依据。我喜欢她挥刀剖析时的专业与深刻,也喜欢她持秤臧否时的公道和准确,更十分感谢她的每篇影评总能体贴地照顾杂志的出版口径。好几次编完专栏后,我都忍不住和编辑感叹,对某一部片子,实在找不出比路鹃文章更合适的文字来发幽探隐、切中肯綮了。

这本书里我喜欢的几篇文章,恰好涉及大陆观众耳熟能详的三个名导演:张艺谋、姜文、贾樟柯。请允许我先搬运几段精彩之处。

在把《归来》和原著《陆犯焉识》做了精细比对之后,路鹃信手拈起一针,扎出老谋子老谋深算背后的心虚气短:张艺谋改变的不仅是小说的情节,更扭转了整部小说的精神气质。着墨于“归来”的角度固然刁钻讨巧,也将一幅波澜壮阔的浮世绘缩微成一则“如何唤醒脸盲症妻子”的喻世明言,整部影片退缩到“艰难爱情”的关键词之下,彻底架空了故事背后的历史重量。简化故事的同时也在简化人生,我们从电影中看到的图景和人性,与我们所体验的现实图景和所内省到的人性世界往往存在巨大落差。作为一个有能力、有手段、有追求的导演,张艺谋将一段恍如隔世的苦难用悲悯而诚实的视觉阐释呈现给世人,不仅是一种艺术知觉,更是一种道德责任,而他本人,想向我们索要的,也不止一场泪水奔涌的感动那么简单。

这阕精美而饱含抱负的“归去来兮辞”,用家庭情感消解历史,不做控诉,没有怨恨。将勺子藏在身后的陆焉识是张艺谋的分身自况,他在一种保守的叙事策略下放弃了对历史的清算,而对那些被侮辱被伤害的心灵,他也回避了影像正义应有的担当,那个无解又无力的结尾,显得格外残忍。一个充满了苦难与救赎的魔幻时代,留给了艺术家可以发挥和施展的空间,然而我们遗憾地看到,张艺谋与这个近在咫尺的历史机遇又一次擦肩而过。在这点上,他既没有超越冯小刚在《唐山大地震》与《1942》之间题材跨越的想象幅度,也未能超越他自己在《活着》中曾经抵达的深度。

对贾樟柯用《天注定》切入公共事件的不缺席态度,路鹃则抱持深切之同情,又对其拼图式的事实重塑和诠释手段的简单粗暴而忧心忡忡。对贾樟柯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鲁莽”作品,她沉痛地道出其不可能“越狱”的两难现实困境:此类事件承载了社会舆论中过多的成见,分寸极难拿捏。如果试图加以一种平视的理解,套一个官逼民反的逻辑,或者将其中“中国式奇观”进行夸大渲染,前者很容易造成价值观偏离挑衅公众感情,后者则难逃对底层掠夺式消费的诟病。无论哪种角度,都太讨巧太轻飘,既无法析出事件背后的精神内核,也渲染不出我们身处的时代气象。

当代语境下的中国电影,由于消费主义无处不在的压力,审美的知觉与道德的知觉都成为稀缺物品,《天注定》与贾樟柯的存在,至少可以让我们欣慰:中国电影没有缺席于公共话语的讨论与反思。一部电影以这样的方式告知了事实的存在,重塑了事实的模样,总让我想到那些冲到敌军阵前,赤手空拳护卫自己的丈夫、儿子的萨宾妇女们。

路鹃的影评文字中立、客观与公道,不欺后进,不畏王霸,不惧世俗。对初试啼声拍出《绣春刀》的路阳,路鹃厚道而热忱,鼓励其需要增加几分挑战观众预存经验的勇气。而对此前被一致看好的《一步之遥》,路鹃不吝对导演语重心长,甚至直接棒喝起传媒不负责任的吹捧:媒体版面毫无节制的宠溺,烘托出了一个市场、观众、专业三方话语体系都喜闻乐见的“满分”导演,甚至在官方话语中,也对他左翼美学框架下强悍的政治隐喻保留了某种默许。若是将伟大拆解为成功学的若干指标,中国的导演中,没人比姜文更接近。

如果成绩单停留在《阳光灿烂的日子》和《鬼子来了》,那么姜文可以丝毫无愧于位列中国最伟大的导演直至荣休,但是作为一个有追求的导演,他有为自己所理解的“伟大”添加注脚的自觉。不知在《让子弹飞》和《一步之遥》的喧嚣之后,能否让他明白,所谓伟大,有时是咫尺,有时是天涯!

受制于路径依赖,我总习惯于用媒体的眼光来打量路鹃笔下的导演和他们的作品。在我看来,张艺谋总是在市场和导向之间跳着圆转如意的高难度芭蕾,一举一动透着精明无两、自信满满的魔术大师风范。余华用来调侃张的那个“最佩服谁”的段子,一语道尽玄机。

贾樟柯则永远不服气,永远带着絮叨和怨气。如果说《天注定》是过把瘾放开狂写的醉汉,《山河故人》就是忍气吞声、遍体疮痍、面目全非,仍然提一口不灭真气摇摇晃晃走过来的病夫。

至于姜文的前摇后晃,我和路鹃的看法稍有不同,总觉得更像是一种独具特色的自我调适。不一样的是,姜文永远不会承认,这其实是过于率性到近似迷乱的自我审查。

后人将如何记叙与评判我们这一代人?一方面我们似乎缺乏直抒胸臆的能力与动力,另一方面我们又似乎沉迷在曲径通幽的审美快感中。文艺作品都特别需要自由创作的挥洒空间,这是不言自明的逻辑,但另一方面,创作空间的大小又未必与艺术成就和审美高度成正比。

必须得承认,这本书里的每一篇文字,都体现了一个深谙观看之道的作者所能掌握的最纯粹的甄别与臧否的艺术。它潜藏的粗暴和精致,它展现的欢乐与痛苦,你知我知。

(作者为资深媒体人)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 石扉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