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畔锡的语文课 | 张婕

候考(国画)伍俊 选自“春山可望——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二〇二四年毕业生作品展”,指导老师:潘汶汛

安畔锡导演是韩国爱情电视剧名导,除了目前刚更新完的《毕业》,《密会》《春夜》《经常请吃饭的漂亮姐姐》这几部也广受中国观众的喜爱。而他显然远远不止擅长拍摄甜蜜又苦涩的爱情,他不仅是一个浪漫爱情导演,也是一个现实主义导演,他实在太会拍摄社会生活中的人了。拍摄《密会》时,他好像做过权力的白手套,拍摄《春夜》和《姐姐》时,他又好像是多年的老社畜,人们的感情,野心,向往和恐惧,随着他们生活的每一天,每一顿饭,每一次相遇,每一个小小的或者剧烈的冲突延展开来。

他会用大量色调灰暗的镜头追踪人们的生活,他们吃饭,上班,下班,回家,聚会,运动,生活是如此日复一日,令人疲惫,而这重复的日子中,不断涌现出新的旧的麻烦,明暗深浅的利益纠葛,或赤裸或隐蔽的等级关系,一次次拷问和试炼着人们——关于我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对彼此的了解,对自己的了解,又将如何面对这样的自我与他人。

在他的电视剧中,爱情与其说是主角,不如说是冗长人生这顿流水席上点缀着樱桃的甜点,是灰里的粉,马拉松途中的补给站,连日紧绷后一瞬间的松弛,我们在爱里深深呼吸,然后拉起人生的磨盘,接着做驴(现实主义导演)。

在他的作品中,人们的关系总有明线和暗线,《密会》的男女主角,一个是大财阀家庭的高级白手套(一等大丫鬟),一个是出身贫寒的待业青年,把他们紧紧连接在一起的,是对古典音乐的爱和演绎才华,那让他们超越社会等级,跨越年龄,使他们的爱情从偶然变为必然。而在《毕业》里,这一次的媒介是韩国文学,我们能看到安导演对本民族文学深刻的爱、依恋以及哀婉的叹息。

我自认为是对他和他的作品有一些了解的人,在观看《毕业》之前,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但高手一向是兵不血刃,远迩来服,我猝不及防让电视剧里的两堂语文课打得溃不成军。

《毕业》拍摄主场,是首尔江南区大峙洞高级补习社老师们的生活与工作,故事的女主角徐惠珍,是国文补习老师。安导演安排了两次语文公开课,分别来自徐惠珍和因为受到她正面挑衅而从公立高中离职到补习社应聘的表尚燮老师。

徐惠珍讲了朴婉绪作家的生平和作品,介绍作者生活的年代和氛围,家庭背景,重要家庭成员的经历、遭遇、个性,从而引入作品文本,让作家从教科书上的必考题变成了一个活人——学生可以慢慢熟悉、慢慢亲近的朋友一样的人。

如果说到这里,我还只觉得,讲得多么好啊,等到表尚燮老师讲课时,他成功让我心碎了。

表老师的公开课主题是“韩国近代文艺思潮”,他先在台上生动地讲起童谣,当学生们,也包括银幕前的我都感叹他讲得多么好的时候,他提出了一个问题——

表老师问:“文艺思潮的思是指什么?”

学生:“是死了的死。”

表老师:“你放过我吧。”

学生:“是历史的史?”

表老师:“1910年日韩合并,1917年李光洙的《无情》,1918年泰西文艺新报,1920年开辟杂志社,1930年《诗文学》诗刊,以上等等,你们花了这么多时间背这些东西,当然认为文学就是文学史吧,但是不是这个字,是思,思潮,不用记!因为不会考!

思潮,思想的潮流,研究文艺思潮,就等于跟随时代潮流思考的过程,这也是拓宽你们眼界的过程。诗刊也好,小说也罢,在面对文学考题的那一刻起,你们就必须进入讲述者的世界,才能拥有与活在该时代的作者同样的视野、语言和想法来面对世界。”

这太令人心碎了,不觉得吗?大峙洞,韩国最高等级的补习社聚集地,聚集了最厉害的高中生,但是这么多优秀的学生,不知道“文艺思潮”,不懂得“思”的意思,甚至不晓得“思”要怎么写。当然,从上世纪五十年代韩国全面废止汉字到2005年李明博政府将汉城改名为首尔为止,这一天的到来就是可以预见的了。但是,拒绝从明朝以来就在使用的汉字,不也相当于拒绝了历史,拒绝了过去,拒绝了文化,阉割了自己吗?

当你甚至都无法阅读本国作家所使用的文字,你如何拥有与他们同样的视野、语言和想法呢?

究竟哪一种方式更有自尊心?

表老师说“不用记!因为不会考!”的时候,他用珍惜的语气说“教科书上的所有作品,都有它存在的理由,让你们阅读他们的理由,不是为了背诵和考试,是希望你们能对该时代人物的挣扎与烦恼产生共鸣,并用更宽的眼界去探索对人类社会和世界的理解”时,我又心碎了。为什么出发点似乎很好,在优绩主义社会中,却变成了分数镣铐,将本来活生生的东西,变成了一截一截的死物,让学生和老师都困于其中,不得往生?

在这一刻,回想、对照着徐惠珍老师在她的课上对朴婉绪作家生平的讲解,安导演完美一击,成功让我的心碎成了饺子馅。

朴婉绪作家三岁丧父,她的父亲死于阑尾炎,虽然当时是日据时期,但阑尾炎这样的病症并非不治之症,父亲死亡的原因,是家人坚持不送医,在家针灸,甚至作法,实在没有办法才送到医院,然而已经无力回天。作家的母亲因此坚持让子女接受新式教育,对让女儿读《千字文》的公公嘲讽道:这是教育吗?这是卖弄吧!

“这是教育吗?这是卖弄吧!”

人类往前发展,要继承好的,要抛弃坏的,然而多么不幸啊,为什么我们常常反过来,执着于坏的,抛弃掉好的?一次一次,重蹈覆辙。

徐惠珍是这个功利社会的优胜者,好的学历,好的履历,好的工作能力,好的经济状况,在补习社林立的考试大国韩国,她作为名师,可以永不失业。但她还是选择从补习社离职,离开一堆死物,去追求活着的人生。但是那些活在补习社的学生,活在补习社的家长,活在一层层考试之下的人们,活在一层层考试之上的国家,他们何时毕业?他们还能够毕业吗?

韩国电视剧《毕业》(2024)剧照

我太容易心碎了,真是的,尤其是面对技法高超的创作者时,最要老命的是比起说出来的,那些没说出来的更令我心碎。

契诃夫说:“人们吃饭,看起来他们只是在吃饭而已,但正是在吃吃喝喝的时候,有些人走运了,有些人完蛋了。”所以人们那些无法诉诸语言的,甚至是不自觉的丧失,自以为能接纳却把他们整个吞噬的命运,背在身上无法抛弃的过去,经常困扰着我,让我心碎一地。也因此我无法成为一个屁股决定脑袋的人,我没有办法根据国别、性别、阶级差别去选择开放多少共情能力,一颗番茄要是伤心了,我也能为它心碎。我常自嘲,说自己身体里充满着毫无用处的,情感密度非常高的能量,它们在我躯干里狼奔豕突,却找不到一个出口,我能跟谁说呢?我能托付给谁呢?思来想去,无论给谁,若不是令人恐惧,就必然遭人白眼。

所以我每天怒发十几条朋友圈(笑)!

我想安导演这样的创作者也许一开始也面临着和我一样的问题,这满溢的,无用而无望的热情,心碎和创痛,担忧和关怀,满腹的牢骚,能给谁呢?

弄进电视剧里,弄到披着爱情外衣的浪漫电视剧里,做成千层饼,爱吃哪层吃哪层吧!

“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不囿于身边近处,不囿于此时此刻,理解的人,总会出现。

归根结底!我就是写太少了!

  作者:张婕

文:张 婕编辑:钱雨彤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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