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温世君
编辑 | 王伟凯
出品 | 棱镜·腾讯小满工作室
2024年4月,就在黄奇帆即将72岁生日的时候,他又出版了一本新书——《重组与突破》。
1952年出生的黄奇帆,几乎与共和国同龄,也是这个波澜壮阔时代的参与者和见证者。正如他在《重组与突破》的自序中所言:“人生和事业在不断重组、不断解决难题的过程中跌宕起伏,会化育成生命的乐章,奏响重组的旋律。”
黄奇帆在古稀之年出版的这本新书,当然是他人生乐章的注脚。但对于广大读者而言,更是可以去一窥这位历史当事人的智慧和决断,并从中得出结合自己当下境遇的不同体悟。本期《棱镜》正是与大家一起来读这本《重组与突破》。
《重组与突破》,黄奇帆/著,中信出版集团,第1版第1次印刷(2024年4月)
上任重庆第一天:烂尾楼“遭遇战”
在《重组与突破》中, 黄奇帆感言道:“我在 50 余载的工作历程中,有幸参与、主导了一系列重组,包括在上海重组本地股、振兴工业、开发浦东,以及在重庆推进经济社会各领域改革,从中我深刻领悟到重组的真谛与妙趣。其真谛在于资源优化配置;其妙趣在于,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早在1990年代,黄奇帆就曾出版过《谈浦东开发的战略、政策及其管理》。而时隔近三十年后的这部《重组与突破》,则把重点放在了黄奇帆在重庆任内的一系列“重组”经历。
从他到任第一天就开始了。“2001年10月12日,星期五,是我到任重庆市副市长的日子。当时的重庆,gdp(国内生产总值)仅1900多亿元,财政收入不到 200亿元,正处在底子薄、矛盾多、任务重的发展‘破冰期’”。
报到当天,黄奇帆路过市委大院时,看到了门口两三百人黑压压的一片群众,原因是一处烂尾楼。
这是1990年代那场地产运动的后遗症。开发商本身资金不足,抵押土地给银行负债造楼,不仅给动迁居民没有到位的拆迁款许诺了高利息,还搞了“售房返租”预售房产,并承诺高额“租金”回报以回笼资金。但随着资金链断裂,银行收不回贷款,拆迁户的动迁款没有了着落,买房人付了钱也拿不到房产,最终形成了看似无解的僵局。
“这件事性质很明确,就是项目业主骗了百姓、坑了银行。”但按照惯常的办法就是两种,一种是强制开发商还钱,另一种是政府出钱兜底。但问题是开发商也没有钱,“抓了也没用”,市里财政本身就吃紧,而且“政府有钱也不能这么做,因为这么做毫无道理”。最终就是“大家都想解决,但都束手无策,开了20多次协调会也没能破局”。
在《重组与突破》中,黄奇帆把这件事称为“上任之初的遭遇战”,他说:“打破僵局只能靠重组。”
他拿出了“重组”的解决方案:
首先是债务做减法:银行贷款本金和法定利息收回,但放弃除此之外的高利息。施工单位的工程款如数支付,避免欠薪连环套。拆迁款和购房款的本金足额偿还,但开发商承诺的高额利息并不算数,而且之前已经收到的利息还要折算抵扣。
然后是找到“接盘”者。实际上,这个地产项目位于重庆的核心地段,如果项目最终建成,当时的市场价值是4亿元。前面的债务减法做完,这个烂尾的项目债务就从3.7亿元降到了2.1亿元。“战略重组者只需支付2.1亿元就能拿到产权,之后再花6000多万元把房子建好,总成本也不过 2.7亿元。”
作为副市长,黄奇帆直接指定了接盘方——重庆城投公司(重庆市城市建设投资(集团)有限公司)。虽然当时的城投公司负责人有些“不愿意蹚这趟浑水”,但面对新来的副市长,也接下了这个指令。
最终的结果“皆大欢喜”,拆迁户钱款到位,还给市政府送了匾。由于项目主体变更为城投公司,信用主体变更,“银行对城投公司这个新业主很有信心,不急于马上收回贷款本金,甚至还愿意再借给城投公司几千万元”,施工单位也不着急要钱,只要求继续承建工程。最终,城投公司参与重组,但并没有真的掏出2.1亿元现金,处置这个烂尾楼项目,还赚了一笔钱。
现在来看,这就是一个标准的不良资产处置的商业模式。但这个重组过程一定是多方共赢的,因为“任何一方利益严重受损,重组都推不动”。更关键的问题在于,当局者理清思路,理清利益,去下场当破局者,才是问题最终解决的关键。
用市场化手段体现政府意志
这个逻辑也可以放大。黄奇帆在《重组与突破》的自序中所言,重组涉及国家宏观调控制度:
“市场经济有其局限性,对市场难以触及或因市场竞争引发社会不公的地方,国家会采用法律、经济、行政的手段进行干预,使其朝着良性方向发展。重组与这套制度安排密切关联。”
这样的结论,必须是经历者、操盘者做出,才更有说服力。
从一个烂尾楼项目开始,《重组与突破》详述了黄奇帆在重庆参与的城投融资平台类企业(重庆“八大投”)、国有资本运营投资类企业、地方金融机构、国有工商企业集团和非公有制民营企业的改革重组的实践和思路。
不过,“开局”的条件非常有限。
黄奇帆在书中回忆,在他到重庆的第一天,就在机场碰到了时任财政部长。他当时跟黄奇帆说:祝贺你到重庆去,但你要当心哦,重庆财政可是一个“破产财政”!
根据《重组与突破》书中记载的数据,当时重庆地方财政收入100多亿元,政府负债400多亿元,“3年不吃不喝才能把债还完”。而且当年重庆贷款余额1600多亿元,坏账就有500多亿元。“企业也好,政府也罢,信用都很差,从银行已经借不到钱了。”
而正是这样充满挑战的局面,才更需要“重组”。
例如对重庆地方融资平台“八大投”(高速公路——高发司、高等级路——高投公司、城市路桥隧——城投公司、土地储备——地产集团、城市能源——能投集团、地铁轨道机场——开投公司、城市自来水污水垃圾处理——水务集团、农村水利——水投公司)的重组,核心的逻辑就是盘活资产、理清债务、注入资产、注入信用,进而实现其自身的造血发展。
信用的问题特别关键。在现代经济体系下,信用以及背后的融资能力、资金成本,不仅决定着发展的能量,更是关系到企业的生死存亡。黄奇帆特别提到了“八大投”信用风险的防火墙“三个不”:
财政不直接担保,目的是隔离企业债务和政府债务,避免企业的信用风险成为政府的信用风险;八大投互不担保,这其实是为了防止隐藏债务,甚至造成连环信用危机的传染;财政专项资金专款专用,这是在企业内部实现项目之间的风险隔离,哪里起火只烧哪里,不能火烧连营。
黄奇帆在《重组与突破》中认为,“八大投”通过重组,在当时的财政环境下,有其历史使命:能够在市场理论不愿意介入的情况下,用市场化工具完成建设任务,是“用市场化手段体现政府意志”。
当然,黄奇帆也非常清楚,必须根植于市场经济的微观、宏观制度之中。不管遇到哪种情况,也不管用什么方法进行重组,都要把握五个要点:
一是不能在重组时搞“民粹主义”,换言之重组是管理者之间的“默契”;二是重组要讲时机、讲机遇,要择机而行、果断处置;三是重组一定要尽可能照顾方方面面的利益,这是黄奇帆一直强调的一个原则,只有利益互补、各方共赢才能推动事情向前;四是重组必须在阳光下作业,“合乎法律,合乎市场规则,合乎社会公共利益”,不是几个有权力的人搞的“阴谋诡计”;五是重组要基于自身实力,量力而行,适可而止。
黄奇帆举了一个例子:“你有10元的能力,可以拿出3元去重组。但若拿出全部老本,甚至以高杠杆、高负债去重组,那就得不偿失了,不仅眼前的问题得不到解决,新的问题也会层出不穷,甚至会陷入意料不到的债务危机。”
“大千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重组的”
黄奇帆在书中对重组有一段“官方”释义:“站在历史和战略的高度,发挥聪明才智,抓住问题主线,对事物的构成要素重新进行排列组合,形成最优解决方案。”
换言之,重组的目的是要解决难题。遇到难题不去硬碰硬,不去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是通过“资源的优化配置”,去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这正是《重组与突破》核心的价值观。
当然,这也是作为一个实干派理论家的思想底色。黄奇帆在《重组与突破》站在了他所言的“历史和战略的高度”,提出了一个关键性的结论——“深化改革离不开重组”。
在当代中国语境下,改革的关键是什么?黄奇帆说得鞭辟入里,就是“要抓住处理政府和市场关系的‘牛鼻子’”,通过“优化资源要素配置方式”,从而“提升综合效率”。在《重组与突破》中,改革和重组二者几乎划上等号:“改革是体制、机制、制度的重组,重组是资源配置方式的改革。”
在黄奇帆看来:“改革与重组异曲同工。”在这个角度下思考,“深化改革离不开重组”这个命题已经毋需证明。
《重组与突破》在改革的议题上抛出了一系列时代之问:“我们处在一个深刻转型的时代,原有体制弊端尚未根除,新生市场机制有待发育,如何破解长周期、大范围、反复出现的历史遗留问题?如何处理改革、发展、稳定等各项工作中产生的新矛盾、新问题?如何依托现有条件,着力解决现实的问题,实现预期目标?”
转变经济发展方式是当下的热门话题,也是改革的现在进行时。《重组与突破》中,黄奇帆断言“转变经济发展方式离不开重组”,进而用他的理解,向读者拆解了转变经济发展方式的内涵。
“经济发展的动力转换、方式转变、结构调整,本质上都是通过经济要素、创新驱动、资产结构、股权结构、组织结构、管理模式等方面的经营运作,以促进资源配置最优化和整体功能最大化。”黄奇帆将一系列的重组纳入了转变经济发展方式的范畴之下,“包括资产重组、组织重组、管理重组、资源重组、要素重组、权利重组等,其目的都是通过重组达到‘1+1>2’或‘5-2>3’的效果。”
实际上,黄奇帆这本新书,正是用自己的经历、自己创造过的历史,用中国改革发展中的一些确实发生过的事件,试图就这些问题给出他的解答:
“大千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重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