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户外音乐节变迁史

2018年4月29日,苏州,崔健压轴迷笛音乐节主舞台。(视觉中国 图)

2000年4月的最后一天,北京香山脚下,一场完全免费、即兴而起的“音乐节”正孕育而出。这场音乐节由迷笛学校举办,本意是学生的汇报演出,举办地就在学校的礼堂内。

初夏燥热,校园里蒸腾着青草与荷尔蒙的气息,冰凉的免费啤酒安抚着躁动的心,24台音响汇聚成巨大音浪。

当时的举办地迷笛音乐学校礼堂的外面就是工地,热闹的音乐吸引了民工师傅,他们光着膀子,搭起梯子趴在墙头听。“我说进来吧哥们,然后他们全部进来了。” 迷笛音乐节创始人张帆曾在采访中回忆,“音乐就是这样,自由,没有等级,没有富贵贫穷,是最直接最朴实的事情。”

在欢呼与喧嚷声中,台上33支乐队近乎疯狂地表演,台下闪过亢奋的脸和舞动的肢体。多年后有人回忆,那两日时光简直如同乌托邦。

千禧年伊始,中国户外音乐节拉开了序幕,至今已经走过二十余年历史。到2023年,据统计,全年实际落地的音乐节数量多达560场,相当于全国平均每天都有1.5场音乐节正在上演。

“音乐节其实是一个文化节日,或者说大家比较有期待的一个游玩的概念。”作为多个音乐节的主理人,马武观察到,2018年以前的音乐节更加多元化,“好玩一些”。近年随着音乐节数量井喷,“导致供大于求,慢慢地市场弊端就会出来”。

摇滚复出,盈利百万

追溯中国音乐节的历史,1999年7月,在北京日坛公园举办的首届“喜力节拍99夏季音乐节”,算得上是中国内地第一个由国人主办的户外音乐节。

2000年迷笛音乐节的出现,则开启了21世纪初中国户外音乐节从沉寂到喧腾的序幕。首届过后,连续三年,迷笛音乐节继续在校园里举办,影响力逐渐扩大,并且在2004年时来到北京国际雕塑公园,举办了首次校外演出。这也是迷笛音乐节第一次公开出售门票,票价10元。

与迷笛音乐节同时期的,还有诞生于2002年、由"摇滚教父"崔健牵头的丽江雪山音乐节。在海拔三千米的风雨之中,几千名乐迷前来观演。流行歌手与摇滚歌手同台献技,一位纳西族老艺人清唱了音乐节主题曲,歌声与静默的雪山和空旷的四周融为一体。当时正是崔健倡导的“真唱运动”如火如荼之时,在音乐节舞台上,他宣称嗓子是人类的第一件乐器,并指责当时的春晚和《同一首歌》节目是假唱的代表。

崔健憧憬中国有一天能办一个音乐节,有上百万人参加。和早期的不少音乐节操盘手相似,他也有一个“伍德斯托克情结”。

1969年,正是嬉皮当道、“摇滚有理”的年代,美国伍德斯托克举办了为期四天的音乐节,40万乐迷体验了狂热的音乐生活。李安导演的电影《制造伍德斯托克》也曾记录这一人类历史的奇观。

李安导演的电影《制造伍德斯托克》剧照。(资料图)

中国的摇滚青年大多滞后地经受过伍德斯托克录像带的精神洗礼,他们向往着那种象征爱与自由的乌托邦,但不敢相信那一切真的会出现。

2004年的贺兰山音乐节,是另一个让乐迷念念不忘的大型户外摇滚音乐节,此后也以中国第一个盈利的音乐节而闻名。贺兰山脚下是一片荒漠,离银川市区约37公里,主办方原本预计现场能来1万人就很不错了,结果最后竟吸引来12万人次观众。强大的演出阵容和雄厚的房地产赞助为音乐节的成功提供了保障,100万元的盈利缔造了中国摇滚界的神话,但由于投资方资金链断裂,贺兰山音乐节仅办了一届。

参与这场音乐节的18组乐队和歌手,除了苏阳、二手玫瑰成军于2000年之后,其他均为1995年之前出道的“老炮”。崔健归位,蛰伏多年的张楚、久违的何勇、从德国回来的罗琦,时隔多年于音乐节再聚。这几乎是中国第一代摇滚人空前绝后的“复出”表演。

21世纪初,中国经济开始飞腾,物质生活前所未有地丰富,成长于改革开放大潮里的70后、80后,开始成为消费主力,相比于前代人,他们更懂得享受生活,也更需要享受生活。中国户外音乐节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应运而生。

告别乌托邦,迎来市场竞争

2005年,是中国户外音乐节告别乌托邦,进入市场化的重要节点。

迷笛音乐节受北京海淀公园之邀,并获得海淀区文化委员会签发的《北京市演出许可通知》,成为第一个由政府文化管理部门批准的以“节”命名、由民间机构办的文化活动。主办方将单日门票提高到了30元,更加商业化,演出硬件与阵容水准也大幅度提高。

为了吸引观众,2005年创办的北京流行音乐节,先后请来了张震岳、ian brown、placebo、nine inch nails、supergrass等国内外知名歌手和乐队。表演嘉宾档次越高,意味着成本支出也越高,随之而来的便是高票价。在迷笛音乐节的观众还为单日门票30元纠结时,北京流行音乐节开出了单日门票150元的高价。市场反馈证明,只要表演嘉宾到位了,票价高一点也没问题。

舆论也在发生一些有趣的转变,当年的报道中,“伍德斯托克”的字眼开始被“格拉斯顿伯里”取代。英国格拉斯顿伯里音乐节只比伍德斯托克晚一年创办,但胜在长久,如今已成功经营了半个世纪,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音乐节之一。2005年,《三联生活周刊》报道迷笛音乐节时引用了该音乐节创始人迈克·伊维斯的话:“人们不过是渴望在这里过上几天返璞归真的生活,顺便听听音乐。”

到了2007年,第八届迷笛音乐节获得海淀区颁发的50万元文化创意产业发展扶持资金,并首次实现盈利。

2008年9月30日,北京,张楚参加摩登天空音乐节。(视觉中国 图)

同年,知名音乐厂牌摩登天空在北京海淀公园推出首届音乐节,设有4个舞台,邀请了超过120组乐队艺人参演,其中不乏一线明星。国内户外音乐节第一次出现竞争局面。

这个打着“music +(大于音乐)”旗号的音乐节,除了当时已经成为音乐节现场标准模块的表演、市集和餐饮之外,还增加了各种泛文化内容,例如创意生活、时尚、运动、影像等等。音乐节不再只适配于严格意义上的乐迷,对于喜欢创意生活、时尚、运动和影像的受众,同样适配。

摩登天空主理人沈黎晖对音乐节的看法也很实际,他曾在采访中说,中国音乐节不是嬉皮一代的产物,而有点像享乐一代的产物,没必要言必称伍德斯托克,人们应该创造让年轻一代感到真实的东西,而不是去臆想一个乌托邦。

在举办两届摩登天空音乐节后,2009年,摩登天空主办新的音乐节品牌草莓音乐节,一露面便打出更时尚与流行的口号。同样创办于2009年的热波音乐节以成都为据点,在摇滚之余加入了流行元素,亦有不俗表现,意味着音乐节走出一线城市向全国扩散。

这一时期前后出现的还有杭州西湖音乐节、张北草原音乐节、舟山东海音乐节等。十年间,中国户外音乐节已进入全面市场化阶段,政府与企业积极入局。

音乐节在中国逐渐火爆的同时,也需要面对一些与西方音乐节不同的问题。苏格兰人阿奇·汉密尔顿自2007年起就在中国组织各种音乐节。他在举办第一个音乐节当天,发现一群退休职工在公园里打太极拳,大为震惊;警察也时常会在现场拉起隔离绳,防止没有买票的观众进入音乐节现场。不过,音乐节允许普通人入场,观众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无拘无束、放飞自我,这些方面和美国及其他地方的音乐节非常相似。

洗牌之后,乐队的流量时代

全面市场化之后,中国户外音乐节自然地迎来了井喷时期,2009年共举办44场,2010年上升至66场,2013年增至121场。

各地政府对音乐节的扶持力度加大,不少音乐节实现了扭亏为盈。2011年,黑土、乐谷大爱等新的音乐节大量涌现,深圳、广州、珠海等南方城市开始频繁举办爵士音乐节。2012 年开始,迷笛、草莓音乐节进入全国“连锁”模式,并开始举办北京、上海“双城音乐节”。

那些年,随着房地产市场起飞,地产商发现了音乐节积攒人气的宣传效应。彼时音乐节的舞台,几乎总是开在一些刚竣工的楼盘附近。2013到2014年,恒大地产每年操盘近30场音乐节。

2015年,国内户外音乐节发展经历了调整期,无论数量还是票房收入,均呈下滑态势。音乐节市场欣欣向荣的同时,也带来同质化现象严重、制作粗糙的问题,政策逐渐收紧,加之上海发生踩踏事件,本年获批的音乐节大幅减少,乃至迷笛音乐节北京及上海站,都因场地审批原因被取消。

2017 年之后,中国户外音乐节举办得更加理智,局面大有“洗牌”之势。2017至2019年,数量从269场降至257场。一些老牌音乐节凭多年耕耘的口碑和运营经验保持着竞争力,而缺乏专业团队的新兴音乐节难逃昙花一现的命运。音乐节数量的下滑可谓行业自我规范的结果。

早期中国户外音乐节以摇滚为主,而后综合性的户外音乐节逐渐变为主流,如草莓音乐节、泰山音乐节、春浪音乐节,转型后的迷笛音乐节,都涵盖了摇滚、爵士、民谣、说唱、流行乐等音乐种类。

此时,大多数音乐节采用了多舞台设置。2014年,长江迷笛音乐节共设立九大舞台,“唐”舞台主打金属音乐,“宋”舞台主打摇滚音乐,“元”舞台主打电子音乐,“汉”舞台引入京剧、昆曲等中国戏曲,民谣舞台主打民谣音乐……这既满足了不同乐迷对于不同类型音乐的需求,也拓展了音乐节的受众。

小众文化集聚而成的新势力也冲击了原有的音乐节格局,户外音乐节开始细分出新的品类,如以电子乐为主的intro电音节、以民谣为主的山谷民谣音乐节、以hip-hop为主的ayo音乐节等遍地开花。

音乐节的格局与阵容变迁背后,有音乐综艺作为强力的推手。2015年前后,《董小姐》《南山南》《成都》等歌曲先后在选秀节目中一唱而红,共同带动了民谣的出圈。2017年的综艺节目《中国有嘻哈》,带火了中文说唱。2019年,《乐队的夏天》成为现象级综艺,乐队的流量时代随之到来。

新裤子乐队参加演出。(视觉中国 图)

2019年上半年,共有27组音乐人和乐队在音乐节的出场次数超过5次。新裤子乐队和痛仰一同参加《乐队的夏天》,在最后的角逐中分别获得冠亚军。在众多音乐节海报上,总能看到他们的名字加粗或写在名单最前,如同票房灵药。“你你你你要跳舞吗?”无数次重复的场景,新裤子压轴登场,熟悉的旋律响起,依然能掀起现场的热浪。2020年音乐节出场次数最多的两支乐队,正是当年在《乐队的夏天2》中赚足了话题的五条人与大波浪。2021年音乐节五一档,痛仰、五条人、九连真人等乐队接连跑了三四个城市。

“迷笛有一个比较好的点,是它有自己的审美,它的战国舞台就总是一堆金属乐队在那里,它还会永远有一个舞台的乐队可能大家听都没听过。音乐节如果想长期办下去,你要有一个自己的品位。”摇滚乐迷兔子听过十年以上音乐现场,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音乐节最吸引自己的还是阵容,而现在许多音乐节没有自己的品位。

马武也认为,阵容的多元是当下音乐节稀缺的品质,“只能是凭着自己对市场的敏感度和对音乐的了解,去挖掘一些新的、好的或者有意思的人。2018年以前音乐节更多地会去挖掘一些有意思的、好玩的乐队,但现在可能大家都请当红的、有流量的为主,忽略了这些。”

老乐迷,新受众

疫情过后,随着各类户外音乐节不断涌现,音乐节中“音乐”的比重进一步下降,天平向“节”倾斜,音乐节的泛娱乐化特质愈加凸显。在2021年谷雨数据的调查里,户外音乐节对年轻人的吸引力排名最高的选项是“感受现场音乐的狂欢氛围”,比例超出第二位“有喜欢的歌手/乐队”不少。

一般来说,音乐节的舞台区更侧重演出,而在观演区,则是众人齐聚的节日。对于观众来说,这是一场脱离日常生活的盛大节日,可以在音乐中尽情嬉戏、跳水、pogo、开火车。两部分的共同作用使得音乐节拥有了近似狂欢节庆的内涵。

疫情三年,户外音乐节依然受乐迷们追捧,也成了各路艺人的第二赛场。除了往日熟悉的面孔外,诸如相声演员、偶像团体成员、选秀艺人等都加入到音乐节中,成为豪华阵容的一部分。

音乐节的受众变化得更为彻底,追星粉丝、时尚潮人纷纷涌入现场。乐迷乌米在疫情前担任过多场音乐节的志愿者,她察觉不同人群的观演习惯差异颇大,一次她在检票口检票,险些被冲进来的追星粉丝撞倒。粉丝与乐迷因各种细节产生了矛盾。“我们可能觉得他们就是在那边‘罚站’,让我们看不到前排,又让我们动不了、玩不起来。那他们可能就觉得我们像发疯一样,有些时候开火车什么的,会比较剧烈,就容易被撞到、被踩到。”乌米向南方周末记者描述。

女团xg的粉丝皮皮为了看偶像,2024年3月底从阳江到广州参加音乐节。她感觉,“疫情放开,加上一些乐队文化兴起之后,大家就都开始要去看音乐节,包括社交媒体上已经形成了一种潮流。”这场音乐节将xg与一众说唱歌手安排在同一天,有说唱迷在网上指责像她这样的女团粉丝,皮皮无奈表示,总不能不让xg粉丝买票。

面对频繁上演的拼盘阵容,乐迷吴晓雯分析:“对他们(主办方)来说肯定是有好处的,因为民谣和摇滚从众的人没有那么多,大家从众偏向流行,流行会卖得比较快一点,每天都要卖得一样多,他们就会混在一起。”

过去音乐节通常不分座位和门票等级,体现自由平等,但随着商业性的入侵,音乐节出现了vip身份,观众通过购买更高价位的门票来拥有这些身份,进而获得优先入场、享有特定休息区和前排观演区的特权。以往绝大部分音乐节只会设置vip票和普通票两类票档,如今部分音乐节的分区甚至比演唱会更复杂。

“在演唱会市场里大家都是认同的,但是在音乐节里,大家都默认这是一个比较自由轻松的场合,再把演唱会模式搬过来,就会让人感觉有点不舒服。还是理念差异的问题。”乌米直言。

乌米和身边的朋友还观察到音乐节志愿者文化的没落。她从2017年开始参加草莓音乐节志愿工作,体验过专业的提前培训,还收到了给志愿者准备的周边礼包。让她最回味的要数因共同爱好聚合的伙伴之间的交流氛围。而如今,许多音乐节让志愿者感到较为功利,“完全没有对音乐的兴趣共识才在一起的感觉”,有纯粹将他们当成廉价劳动力之嫌。比如,有的主办方会严格限制志愿者看演出,餐食之类的后勤保障跟不上,或是对他们颐指气使。

工作后,乌米不再做志愿者,但依然会以观众的身份去音乐节。“音乐节对我们来说可以说是一个小小的乌托邦和结界,看live回来会有身体和精神的后遗症,但没有live和在其中的朋友,生活会更痛苦,更孤独。”

采访过后,乌米留言,她希望自己喜欢的现场音乐得到更多理解,变得更好,“即使只有一点点”。

南方周末记者 朱圆 南方周末实习生 董嘉迪

责编 李慕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