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存昕:人生七十 跳出舒适圈|大道

封面新闻记者 荀超 吴德玉 张杰 摄像 周彬 实习生 莫默蕾

“老话说‘男怕干错行’,我这‘行’可是没干错。”——濮存昕

人生充满无限可能,对70岁的濮存昕来说,亦然。

龙年春节期间,2024年2月22日至3月3日,北京人艺再次上演经典大戏《茶馆》致敬老舍先生诞辰125周年。龙年首演后,《茶馆》演出总场次达到735场。值得一提的是,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著名表演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濮存昕已经与这一“镇院之宝”相伴二十多年,他饰演的“常四爷”深入人心。

话剧《茶馆》剧照

濮存昕在北京人艺接受封面新闻记者采访  摄影 周彬

自1958年在首都剧场首演以来,《茶馆》已经在北京人艺的舞台持续上演了60余年。这部被誉为“东方舞台上的奇迹”的作品,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和深刻的社会意义,成为了中国话剧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每次上演都能吸引众多观众,场场爆满、一票难求,“一部《茶馆》,半部中国话剧发展史”的评价,更充分展现了《茶馆》在话剧界的卓越地位和不朽魅力。

《茶馆》的每一场演出,对濮存昕都是全新的体验,这种“新”源于他日复一日的倾情投入,也来自与观众的互动交流。“二十多年来,我在台上真的生活了,角色和我演员本人一起生动又鲜活于舞台上了,呼吸的寸劲越来越对了。”

对艺术的执着追求和不懈努力,让濮存昕塑造了包括“常四爷”在内的众多经典角色,扶苏、孙策、诸葛亮、曹操、李白、林则徐、鲁迅、周萍、弘一法师、哈姆雷特、 爱德华·罗切斯特、李尔王、高天、贺援朝等家喻户晓。他以独特的艺术视角和深度的人生体验,赋予戏剧以生命,赋予角色以灵魂,每一个角色都仿佛成为时代的印记,成为观众心中一道永恒的光芒。

2023年岁末,封面新闻“大道”人文大家融媒报道小组两次对话濮存昕,深入了解他对戏剧、对角色的理解和热爱。他坦言:“戏剧对于我来说,不仅是一种艺术形式,更是一种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它让我更加珍惜生命中的每一个时刻,更加深入地了解自己和他人。”

濮存昕  摄影 周彬

就算现在的自己年纪已经比李白大了将近十岁,他透露仍在计划2024年12月份重演《李白》。“当我站在舞台上时,我仿佛成为了他。”濮存昕说。

话剧《李白》剧照

“戏剧拯救了我的人生”

濮存昕生于1953年,北京人艺建院一年后。他的父亲苏民(本名濮思洵),是北京人艺第一代演员,曾在《雷雨》《蔡文姬》《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胆剑篇》等剧中担纲主演,并执导了《王昭君》《李白》《护符》《天之骄子》等剧。跟着父亲的濮存昕在剧院长大,“看戏于我而言和吃饭、睡觉一样,是生活的日常。”

话剧《雷雨》剧照

话剧《白鹿原》剧照

话剧《蔡文姬》剧照

虽然小时候看戏似懂非懂,但“戏比天大”四个字很早就刻在了濮存昕的心中,他在《濮存昕:我和我的角色》一书中回忆:“我父亲的习惯是演出前不进食,所以我常常承担送饭的任务。在化妆间通向舞台的长廊里有条黑黑的甬道,这条甬道不准小孩子进,我去送饭的时候,就常常站在这条神秘甬道的入口等父亲,我知道甬道的尽头就是充满灯光的辉煌舞台,那是一个围绕着光环的谜。”

濮存昕书籍 摄影 周彬

这个“谜”一般的舞台,直到1984年,空政话剧团在北京人艺首都剧场上演《9·13事件》时,濮存昕才第一次以演员的身份站上去。两年后(1986年),在排演著名戏剧家蓝天野导演的话剧《秦皇父子》期间,濮存昕正式进入了北京人艺。

回忆起此时的感受,濮存昕不无感慨:“入职北京人艺,让我有了‘叶落归根’的感觉,就跟找到一个好对象结了婚似的那种踏实的感觉。我虽然是人艺的孩子,可是幼年有腿疾,少年当知青,与人艺渐行渐远。如今终于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地进了人艺,走上了笔直的路,好像可以一直走下去,不再犹豫,也没有别的愿望了。这是我又一大人生关口。这是我生命的新起点,也将是终点。老话说‘男怕干错行’,我这‘行’可是没干错。”

北京人艺 摄影 吴德玉

北京人艺的老演员是一道风景 摄影 吴德玉

在接受封面新闻记者采访时,他郑重表示:“戏剧拯救了我的人生。尽管我没有中学和大学的学历,但文艺为我打开了一扇窗,让我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和各式各样的人生。戏剧对于人类来说,是一种教育。它像阅读一样,为我们展示了世界的多样性和人生的百态。通过观看戏剧,我们可以深入了解古今中外的人物和故事,丰富我们的情感和思考。无论是悲剧还是喜剧,它们都是我们认识生活的方式。”

濮存昕接受封面新闻记者采访 摄影 周彬

“呼吸是技巧的最高境界”

从《秦皇父子》里的“扶苏”,到《雷雨》中的“周萍”,再到《巴黎人》《哈姆雷特》《三姐妹·等待戈多》《建筑大师》《说客》《茶馆》《正红旗下》《白鹿原》《大将军寇流兰》……濮存昕对表演的理解越来越深。比如《巴黎人》让他学会了“没有距离感地和观众交流”,即“打破舞台的第四堵墙”,“我第一次感觉到,这样跳进跳出,既是角色,又是自己。在假定性的演出中,其实这就是‘我就是,我又不是’的表演审美概念。说起来有点绕,其实就是真假之间的艺术趣味。”

《哈姆雷特》则让他有机会“表达在现实生活中表达不出来的觉醒,发现连我都不知道的自己的天性。面具撕下了,我真实了。演哈姆雷特,我感受到了在舞台上,演员可以有天马行空的自由,过瘾极了。”在演《风月无边》中的“李渔”时,濮存昕也曾一度找不到感觉,他总结称:“演员在创作人物时,如果遇到找不着感觉的困难,我觉得应该尽可能放松下来,体己度人,不要强做,不要生演,避免有添足之感。”

每一次登台,濮存昕都渴望在角色中挖掘更深层次的内涵,带给观众全新的感受。“飞行员需要依赖各种指示和标志来确保飞机在正确的航线上飞行,这些东西就像是我们艺术创作中的框架和规则,它们确保我们在正确的轨道上前进,但同时也给予我们足够的自由度和空间去发挥和创新。”

濮存昕越演越发现,“艺术到了一定层次,像音符、色彩、水墨笔纸之间的关系,常无法精确道出语言的表述了,呈现一种模糊的状态。”在他眼中,“戏剧就像是一块待雕琢的璞玉,我渴望去触摸它、学习它。那些你从未感受过的领域,才是真正引人入胜的地方。”而创作,“本质上是直觉的体现,呼吸作为表演的灵魂,是寻找角色性格状态和生命状态的关键。呼吸是技巧的最高境界。只有当呼吸正确时,技巧才能发挥其应有的效果。”

对于艺术的追求,濮存昕从未停止探索的脚步,同时他乐于跳出自己的舒适圈,去演绎挑战比较大的作品。自2023年10月起,濮存昕领衔主演话剧《简·爱》开始了第二轮演出,尽管在体力上有所挑战,但他仍然满怀热情地投入到角色中。“现在的状态其实正是一个转折点,一个从‘不会’到‘会’的转变点。当你突然觉得自己迷茫或者不会的时候,那往往是你将要发现新事物的信号。你在一个全新的领域中探索,开始可能会觉得生疏,但随着深入了解,你会逐渐熟悉并掌握它。”

话剧《简·爱》剧照 图据国家大剧院

濮存昕坦言,自己年轻时曾深受一些优秀作品的熏陶,“在人艺的近20年里,我也有计划系统学习老一辈艺术家的作品。现在我也到了他们曾经的盛名之期,我希望能像他们一样学习、演绎。所以我参与了王晓鹰他们国家大剧院的计划,深入演绎,从容地进入角色性格的创作。这次演出让我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感悟。我相信,只要我们继续努力,我们还能将这个作品演绎得更加完美。”

在面对曾经的角色时,濮存昕同样不满足于过去的表演,比如话剧《李白》中的主角“李白”。谈及这一演了三十多年的经典角色,他表示,只有深入理解李白生命中的困境,才能找到一个好的表演方向。“困境无处不在,它贯穿于我们生存的每一个瞬间。但这并不是说要去模仿他的外貌或者形象,而是要理解他的内心世界和情感状态。观众看到的不仅仅是李白的外在形象,更是他在规定情境中、情节发展中所遇到的困难和挑战,以及他的情感表达。”

年过七旬的濮存昕,计划2024年12月份重演《李白》。“我现在的年纪已经比李白大了将近十岁,但当我站在舞台上时,我仿佛成为了他,感受到了他的思想、情感和人生经历。”他相信,只有更加深入地探索角色的内心世界,才能让观众们通过自己的表演相信“李白”就是舞台上所呈现的样子。

“我和观众都关注故事背后的深意,角色在故事中的命运正是我们回到那个永恒话题的桥梁:他们所面临的困境。这些困境,正是我们参照的对象,是我们开启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的钥匙。如果我们身处他们的境地,我们是否也能设身处地地感受他们的情感,产生共鸣?这就是我们看戏的理由,也是我们作为演员的使命所在。”濮存昕说。

“表演是一门技术学科”

采访中,濮存昕总结了他心目中的“人艺精神”。他认为,“应该通过具备深刻有趣的思想内涵的作品,来展现剧院的品质;创作者应对生活有所感知,让作品充满生活的气息和生命的活力,并且需要有鲜明而生动的表现方法,要保证整体完美的演出质量。”

说到这儿,濮存昕特别引用已故著名表演艺术家蓝天野的话:“不要概念化、不要情绪化、不要虚假。不要把角色简单地归为好人或坏人,不要总是按照一个固定的形象去表演,不能使用一般的情绪来替代角色的性格化表现。最重要的是不能虚假。只有当我们真正理解了角色的内心世界,才能将他们演绎得更加真实、生动。”

在濮存昕看来,优秀的演员需要具备扎实的基本功,然后用自己的生命经历和对世界的态度来表达对角色的理解。“即使是反面角色,演员也需要有批判现实主义的认知度,并且能够自然地表现出角色的性格特点。”此外,演员需要拥有广博的知识和阅历,以便在面对一件事情时能够快速判断其真实性。“正确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对演员来说非常重要。他们需要体验过挫折、拥有价值判断力,并对比过不同的事物和情感,才能更好地塑造角色。”他建议年轻演员多走出去,在各种环境中体验生活,而不是仅仅在剧场里成长。“只有通过实践和体验,才能真正地了解世界,提高自己的表演水平。”

在濮存昕看来:“表演是一门学问,不是有性情就能当演员,也不是有愿望就能当演员。它是一门技术学科。”他也特别强调“基本功”在表演教育中的重要性,“要达到基本功的标准,必须确保音准、节奏、动作以及台词的标准化和规格化。然而,近二三十年来,表演教学在某种程度上被影视行业边缘化了。许多表演学校的学生在语言能力方面没有达到标准,教师也没有推行台词基本功的标准。但对于语言工作者,尤其是话剧演员来说,空间艺术和生活语言都需要技术标准。”

【对话濮存昕】

“将戏剧的魅力传递给更多的人”

封面新闻:您曾说过,表演需要真听、真看、真感觉,能给我们再解读一下吗?

濮存昕:谁都这么说,但是在舞台上,我们不能完全地真听、真看、真感受,因为那并不真实。我们要充分利用假定性,理解舞台的真假特性。我们这些懂得舞台的人,不仅要了解自己,还要了解观众。我们不能仅凭概念和理论行事,否则容易出错。我们需要摒弃一切经验,通过思考重新判断知觉的本质。就像在品味酒和茶时,每一口都有不同的感受。需要细细品味,才能真正体验其中的美妙。舞台上也不可能只有一个人在表演,我们需要关注自己、观众以及各种舞台元素。利用文学、音响、灯光、对手和导演的舞台调度和组织,才能更好地展现角色。此外,我们需要借鉴彼得布鲁克的《空的空间》一书中的理念,但并不是空间越空越好,而是要恰当地利用空间的概念。少并不意味着好,而是要恰到好处。简洁而不多余,这才是我们追求的表演境界。

封面新闻:作为观众,我们对话剧的理解可能比较浅显。如果让您来给话剧下定义的话,您认为话剧是什么?

濮存昕:不会浅显,作为观众,你的直觉是对的。我需要去体验你们在看戏时的感觉,这样才能更好地理解你们。当然,我们之间可能存在差距,也许你的感受比我更丰富。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这也是舞台上的有趣现象之一。所以你们都是对的,没有问题。

封面新闻:您简直是话剧舞台上的“永动机”,是什么让您如此有动力?

濮存昕:在我们的生活中,那些需要经过长时间生长和孕育的事物往往更美味,这正如慢工出细活的道理。当你站在这个社会赋予你的位置上时,别人是多么羡慕。然而,如果你还感到疲倦和厌烦,那么你就有条件和时间去思考如何更好地完成这件事情。积累到一定程度后,你会突然醒悟,也就是科学上所说的量变到质变。以书法为例,如果不经过一段时间的临帖,你的字就无法真正体现心性和气血。如果不踏实地寻找书写的古意,那些字就可能会被视为丑书。我们要追求的古意,实际上是我们永远无法达到的,因为古人是用毛笔作为日常书写工具,而我们现在大多使用硬笔。尽管我们无法完全达到古人的境界,但当我们积累到一定程度时,还是多多少少能感悟到一点。现在,我们从小学就开始要求孩子们写字要横平竖直,要养成良好的笔法和书写习惯,但如果他们不临帖、不学习硬笔书法,那么他们的字就可能没有规格和法度。在表演艺术方面,我的法度来源于前辈。与现在的年轻演员相比,我有50、60、70年代的生活经历,曾见过艰苦的生活和挫折,这是演员们现在比较缺乏的。而且我的生长环境是北京人艺,那里有许多杰出的艺术家。虽然我学到的东西零零碎碎,但我可以整合这些破碎的东西,学习他们的表演技巧。所以我可以扮演国人,也可以扮演外国角色,演莎士比亚、契诃夫、易卜生,也包括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

封面新闻:您一直在吸收各种文化来丰富自己。对文字工作者,您有什么建议吗?

濮存昕:对于从事文字工作的人,你们应该像蓝天野所说,做一个驻足观赏者,与天下争奇共赏。通过观赏各种作品,包括那些不完美的作品,培养自己的鉴别和评价能力。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品味作品的美妙之处,并对其作出公正的评价。

封面新闻:您对青年戏剧人有什么寄语吗?

濮存昕:舞台的特殊性在于,观众和演员在同一个时空里共同度过几个小时。我们在台上演绎着人物的故事和命运,而台下的观众则通过我们的表演深入探讨文学,感受故事的情感和内涵。这种体验是无与伦比的,它让我们的心灵得到触动,让我们思考自己的生活和价值观。我希望更多的年轻人能够了解和欣赏戏剧这种艺术形式。它不仅丰富了我们的私人空间,还提供了对生活和人性的深入思考。因此,戏剧对于我来说不仅是一种艺术形式,更是一种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它让我更加珍惜生命中的每一个时刻,更加深入地了解自己和他人。我相信,通过不断努力和学习,我们可以将戏剧的魅力传递给更多的人,让更多的人感受到戏剧艺术的力量和美好。

剧照图据北京人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