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讯!陈彦小说《装台》改编电视剧获飞天奖,邀您共读原著节选

近日,第33届电视剧飞天奖颁奖典礼在京举行。陕西作家陈彦小说《装台》改编同名电视剧荣获“飞天奖”优秀电视剧奖。中国电视剧飞天奖国家广播电视总局主办,为电视剧类政府奖。

《装台》是陕西作家陈彦于2015年出版的长篇小说。陈彦的笔墨围绕着祖祖辈辈生活在西京城的刁顺子的家事与这一方使装台的老少爷们养家糊口的舞台展开,小说刻画人物手法细腻,故事跌宕起伏,命运看似无常又有常,以一个装台人的视角,描写了西京城里的人生百态。

今日,“文学陕军”邀您共读原著精彩节选,一起看“顺子们”装台生活中的人来人往。

陈彦长篇小说《装台》

顺子是这十几号人的老板,但从来也没人叫过他什么老板。顺子有个口头禅:咱就是下苦的。谁能下苦,谁就跟咱干,下不了苦,就趔远。这世上七十二行里,还不包括装台,装台是新兴行业,如果能列进第七十三行,在顺子们看来,大概就算最苦的一行了。基本上没明没黑,人都活成鬼了,人家演出单位,基本都是白天上班排练,舞台就得晚上装好。到了白天,你也闲不下,还得在一旁伺候着,那些导演们基本都是脏嘴,开口骂人就跟家常便饭一样,连女的都是那样一副德性,有时直接还给你个中指:“啧!”不过说的都是极其标准的普通话而已。好多装台的,不仅受不了苦,而且也受不了气,干着干着,就去寻了别的活路,唯有顺子坚持下来了,并且有了名声。现在,整个西京城,只要有装台拆台,给文艺团体装车卸车的活儿,全都找到他顺子头上了,别人想插手都插不进去。这样,自己身边就聚集了一堆吃饭的人。也有不少人建议,让他成立个文化公司什么的,他也到工商部门办了执照,但从来不让人喊他经理老板什么的,一喊,他就说是糟践他呢,他说他就是个下苦的。

顺子手下也没有中层这些架构,就是相对固定几个招呼人,分几个组,管管灯光,管管软硬片景,多数时候是老王打狗,一起上手。反正啥他都带头干,账也分在明处,人家剧团给多少钱,大伙心里,其实都明得跟镜一样,活儿都是靠他的名头揽下的,他多分几个,大家也都觉得是情理中的事。何况顺子也不贪,总说有钱大家挣,因此,跟着他的人,有好多也都是七八上十年的老人手了,他们把这一行干得精到的,连使一个眼色,都知道是要钳子还是要锤子,是上吊杆还是下吊杆。瞿团长老说:“我看顺子这帮人手,个个都能评高级舞台技师了,比咱团里那帮不吃凉粉占板凳的人强多了。”顺子害怕引起团里那些人的嫉恨,就赶忙圆场说,咱们就是下苦的,这点手艺,也还都是人家团上那些老师手把手教下的。反正啥事都只是下苦干,不抢人家任何人的风头。瞿团长就常常笑着说:“你别看顺子,也算是天底下第一号滑头了。”顺子也总是笑着回应:“下苦,咱就是个下苦的。”

他们刚吊了几片软景,灯光还都没运到位,瞿团长就来了。行话说:要怄气,领班戏。剧团领导多数就长了个挨骂的相,活脱脱一个受气包。但瞿团长这个人却有些例外,不仅在大面上没人敢胡来,就是背后,顺子他们也很少听到有人骂他的,最多说他“耳朵根子软”,“爷”多,“奶”多,“姨”多而已。所谓“爷”“奶”“姨”,就是那些难缠的男女主演,行里叫“角儿”。这些人物,不光是瞿团长缠不直,搁在哪个领戏班的人手上,也不好缠。瞿团长是个作曲家,团里好多戏都是他写的曲子,据说他对外写一本戏的曲子,能挣二三十万,但自他当了团长以后,就只给本团写,再没接过外面的活儿,并且也没拿过团里的稿酬,大家也由此对他有了一分敬意。

剧团人有个习惯,爱把所有领导职务后边的“长”字都简化掉,比如刘科长,叫刘科,南队长,叫南队,赵股长,叫赵股,瞿团长,自然就叫瞿团了。好像这样平等一些,大概是也亲切一些吧,顺子也就跟着这样叫了。

瞿团对艺术要求很严,虽然戴着眼镜,文文气气的,但有时急了也会骂娘。有一回,顺子就亲眼看见瞿团摔了正讲话的话筒,不过多数时候,还是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顺子跟他已经打了多年交道了。

顺子记得第一次见瞿团,是在他刚上任的时候,有一次剧团要到南方演出,带的是《游西湖》和《周仁回府》,两个戏也都是演了多年的老戏,可就是因为演得多了,演“油汤”了,舞台灯光布景也极不讲究,南方演出公司来审看节目的人,反复要求团里要提高质量,害怕去演砸了。当时瞿团才上任,对团里情况两眼一抹黑,很多工作推不前去,有些人也故意等着看他的笑话。那天,顺子趁没人时,凑到了瞿团跟前,直截了当地说:“瞿团,这回我恐怕得去。”瞿团一头雾水地问:“你,干啥的?”顺子以为以他的知名度,瞿团是应该知道的,更何况这几天加工排练,他一直都在现场,并且故意在瞿团面前绕来绕去过很多次,没想到瞿团竟然不知道他,更别说懂得他的重要性了,这实在让他有些失落。他就简单把自己情况介绍了一下,最后反复强调说:“这么重要的演出,您瞿团又是新官上任,您看这团上的情况,都成一盘散沙了,牛拽马不拽的,见晚上演出都捅娄子,我不去,这台上台下谁给您盯着呀,只怕连个浑全台都装不起来哟。”瞿团当时很不以为然地乜斜了他一眼说:“团上光舞美队就三十几号人,还需要你去盯着,该弄啥弄啥去。”直到那次演出回来,为装台拆台让瞿团费尽了心力,并且灯光布景出了好几次事故,观众连倒掌都鼓上来了,瞿团才搞明白团上舞美队里错综复杂的矛盾。不过也就从那次起,瞿团深深记住了他刁顺子。一来二去的,两人几乎成了好朋友。团上人都爱跟他开玩笑说:“顺子伢是瞿团的红人。”他还是那句老话:“啥红人,咱就是个下苦的。”

瞿团一来就喊顺子:“哎,顺子,你们装快点噢,晚上灯光师就要进来对光,明天早上八点,演员乐队准时进场三结合。误了时间,可拿你是问哟。”

顺子从灯光楼里溜下来,弄得满身的灰尘,连头发都粘满了蜘蛛网。他拍拍灰手,把灰头土脸抹了一把后说:“瞿团,您也都看见了,弟兄们干得连放屁的时间都没有。”

“你就吹,放屁和干活有关系嘛。”

“嘿嘿,打个比方嘛。不过瞿团,今天这活儿真的有点重,你看噢,平常就装二十几台电脑灯,四十几个回光,有些还是现成的,这回全是从外地演出拉回来的,连上个螺丝的工夫都省不下。弟兄们都骂我呢,说跟我干活儿,算是皇上娘娘拾麦穗,就图混了心焦了。”

“啥意思吗?”瞿团好像没听明白似的。

顺子笑着说:“嘿嘿,挣不下钱嘛。”

“你少来这一套噢顺子。”瞿团好像有些严肃了。

顺子就急忙改口说:“不敢,咱就是个下苦的,瞿团。我这臭嘴也就是好嘟嘟。”

“我可听办公室讲,装这个台,是给你加了钱的。”瞿团又笑着说。

“加是加了,也就加了一千块,大家都骂我哩。”

瞿团当下就问:“哎,你们谁骂你顺子老板了?”

猴子急忙举手:“我骂了。”

墩子也举手说:“我也骂了。”

大家就笑了。

顺子说:“你看你看。难弄得很,都钻到钱眼里了,你还指望这一伙万货给你学雷锋哩。”

“我给你说顺子,明晚是公益演出,我们一分钱也不挣,大家的演出补贴,我还不知到哪儿要去呢。行了,办公室能给你加一千块,已经是破例了,你就知足吧。赶快干活儿。”说着,瞿团就要离开。

顺子又拿出了那种死缠软磨的劲儿说:“瞿团,你看大家都说您从不亏待下苦的,加钱不说了,那中午给大家盒饭里,一人加一个鸡腿得成吗?您老亲自来一趟嘛,总得犒劳一下三军嘛。”

“你这个刁老板哪!不说了,中午一人加一个鸡腿,两个鸡翅,再外加一包奶。活要是干不好,顺子,我可让办公室在工钱里扣除噢。”

“您放心,瞿团,咱还得顾咱的脸哩。”

瞿团长走了。

墩子带头鼓了几下掌说:“哥,哥,晚上你还这样说,让他加个肉夹馍,再一人加瓶啤酒。”

顺子:“再给你沟子里夹个萝卜。”

正说笑着,顺子的手机响了,是蔡素芬打来的。蔡素芬不说话,只在里面号啕大哭。任他再说忙,那边都不回音,并且越发哭得厉害了。顺子想,素芬可能是跟女儿刁菊花干上了。无论如何他都得回去看看。他跟大吊交代了几句,就急忙出了后台。

顺子把蔡素芬带到舞台上时,弟兄们都乐了,正吊在半空绑吊杆的猴子,美美吹了一声口哨:“还黏糊上了。顺哥,你干脆回去伺候嫂子算了。”

墩子笑得把手中正绑着的一个“海水朝阳”硬片景,嘭地扣在了地上。

“都操你的闲心去,看把活儿干成啥了,到现在网子网子没吊上去一个,硬片子硬片子没吊上去一片,灯才上了七八只,烂嘴倒是都能掰掰得很。都喊着叫我来咋了?咋了?”

大吊想说啥,看了看猴子,没吱声。

猴子说:“都在卖力干着呢,别听有人瞎嘈嘈。”

大吊没好再说猴子的不是,就端直说起了另外的事:“哎,弟兄们有意见哩,他们团上搞剧务的,没按你和瞿团说的办,中午盒饭还是没有鸡腿,也没有鸡翅,更没奶,只有一些水煮白菜豆腐和两个肉丸子,说是肉丸子,其实大多是淀粉,吃不出一点肉味来。你得给瞿团说一声,免得底下办事的老亏人哩。”

“就这事还值得在电话里嚷嚷半天,我以为是天塌了呢。是都操心干活儿哩,还是都只操心吃喝哩。”

大吊说:“这重的活儿,总得让大家吃好嘛。再说,既然他瞿团吐出这话了,还能吞回去不成。”

顺子也觉得瞿团既然把话说了,不会不兑现的,瞿团不是那样的人。筋到底扭在哪里,他也说不清。他想给瞿团打电话,又觉得不合适。都说他和瞿团关系好,可他心里清楚,瞿团是什么人物,自己又是什么角色,不敢给脸不要脸,反正迟早都得拿捏好分寸。在西京城吃装台饭,主要还得靠秦腔团哩,其他剧团基本都是有一下的没一下,可秦腔团几乎天天都有演出,并且分了好几个队,几摊子都闲不下,这里才是他们真正的衣食父母。无论怎么别扭,都不能跟秦腔团弄僵了。有时跟底下人搞好关系,比跟上边人搞好关系更重要。一顿鸡腿、鸡翅不吃,一包奶不喝,要不了命,要是为这点事,把哪个环节弄散黄了,以后不让咱装台了,那才叫真正断了财路呢。顺子说:“都别为这点小事计较了,听了让人笑话。回头我请大家吃一顿火锅,该行了吧?”

大吊说:“你本来就欠大家一顿着哩,把嫂子娶回来,还没让弟兄们喝喜酒、闹洞房哩。”

顺子笑着说:“都是老房子旧家具的,还喝的啥子喜酒,闹的啥子洞房。”

猴子在上面说:“那可不成,迟早得让弟兄们撮一顿。”

顺子说:“那你都行礼了吗,我让你们撮一顿。你只要行礼,我把礼金全拿出来撮了。”

“啬皮夹夹,人家哪个当老板的,一年不请员工撮几顿,就顺子啬,吃虱子,连腿都舍不得给大伙儿掰一根。”三皮在幕布后嘟哝着。三皮本名叫胡波,每次领钱打条子,把“波”字的三点水与皮字拉得很开,三点水又几乎写成了三横,看上起很像“三”和“皮”两个字,因此,大家就把这个外号给叫开了。三皮心细,装台主要是做些零敲碎打的细活儿,平常话也少,大伙几乎注意不到他的存在,因此,他再从幕后唆出几句干话来,就格外有效果。

顺子说:“三皮,有屁到前台来放来。我啬,人家当老板的,逢年过节,哪个员工敢不随礼上贡,你们给我一分了?狗日的抽烟都还要抢我的,我还请你撮一顿,拿尻板子给你撮一顿。”

猴子说:“顺哥得亏没当官,要是当了,准比和珅还贪。”

“少批干,快干活。”顺子说着,扛起一个电脑灯,就上面光槽了。

跟顺子一起走进舞台的素芬,一直站在侧台,没敢朝舞台中间去。顺子让她就在侧台待着,先看一看再说,现在舞台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听着都喊累,都闲活儿干不完,可一份工就是一份钱,谁也不想再插进一个人手来,擀薄了自己的那张饼。素芬闲坐了坐,有些坐不住,她看三皮的有些活儿可以插手帮着干,就去帮忙绑起了幔帐。谁知三皮一脸的不高兴说:“嫂子你歇着,我一个人能行。”素芬知道三皮的意思,急忙说:“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帮帮你,不分工钱的。”这话反倒弄得三皮有些不好意思了,说:“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嫂子是客人,来转转看看就行了,哪里用得着你动手。”蔡素芬说:“图好玩哩。”

这里的一切对于蔡素芬来说,确实特别的新鲜,她过去在乡下看过戏,但那些布景、道具都特别简单,不像这里,一切都做得几乎跟真的一样,只是不敢近看,一看,又觉得是那样的虚假,好玩。她甚至觉得顺子真是有一份特别好的工作,天天跟演戏打交道,在舞台上,晒不着,淋不湿的,也算是身在福中了。

“瞿团来了。顺子,瞿团来了。”三皮对舞台上喊了一声。

瞿团长给三皮点了点头,就从侧台进了前台。

三皮低声给蔡素芬介绍说:“这就是这儿的头儿,跟顺子还行。”

蔡素芬就听前台有人向高处喊:“顺子,瞿团来了。”

“我马上下来了。”

那个吊在半空的猴子突然说:“瞿团,我们中午可没吃上你说的鸡腿、鸡翅噢,奶更不知让谁喝了。”

“咋回事?”瞿团问。

接着,大家就七嘴八舌地把中午的盒饭数落了个一无是处。等顺子从面光槽下来,该数落的都数落完了。顺子一句也没听见,只连忙汇报说:“你放心,瞿团,晚上十一点准时给灯光师交舞台。”

“不能再提前了?”瞿团问。

“确实不行,大伙绝对尽力了。”

瞿团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谁知过了不到十几分钟,这个剧组的剧务就气势汹汹地来了,还没走到前台,就大声骂起来:“顺子,你还告我的黑状呢。臭嘴馋了是不是,我啥时说不给你弄了?团长早上啥时说的,你看还来得及弄不?盒饭早都订好的,一直就是这个标准,你他妈的嘴还馋得很,要吃鸡翅,看还要鲍翅不?啥万货,还告我黑状哩。不想干了滚,外面想来装台的还一溜一串的。你狗𪨊记住,以后我再叫你装台了我都不姓寇。”剧务叫寇铁,是那种说话做事都特别狠的角色,等顺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再次从面光槽下来时,寇大剧务已经扬长而去了。

顺子就问咋回事,大吊把刚才瞿团来时猴子咋说,大伙咋数落的事说了一遍,气得顺子狠狠骂了一句:“你这些臭嘴真的太贱了。我不管,反正没台装了都别挣钱。看为了过那点嘴瘾划得来划不来。”



顺子又驮起一个电脑灯,往舞台上边爬去,手里还不闲着,挽了一圈沉甸甸的皮线。那个梯子壁陡壁陡的,几乎是顺着墙壁九十度端上端下的。蔡素芬看见他在爬上梯子一半时,身子晃了晃,但很快就稳住了,然后继续向上爬去。原来装台也是这样辛苦而又危险的活儿啊,当顺子攀爬到看不见的地方时,蔡素芬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捏出一把汗了。

原来是那个姓寇的剧务,让街上摆熟食摊子的把鸡腿、鸡翅还有奶都拿来了,是用两个纸箱子胡乱放在舞台中间的,他用脚踢了踢说:“顺子,来吃,吃死你,免得再乱告状。还没见过的,你个烂装台的还反了天了。”

在面光槽弄了一脸灰尘的顺子,用别在腰上的毛巾擦着汗说:“寇主任,我顺子绝对没有给瞿团说什么,弟兄们也没有告你状的意思,咱都是下苦的,生意也都靠你寇主任照应着的,咱咋能忘恩负义,背后说你的坏话呢。刚有几个嘴贱的,问人家瞿团要吃要喝哩,我都骂过了,回头我会专门上门给你道歉的。还望寇主任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咱下苦的一般见识。”

“去去去,甭来这一套,得了便宜还卖乖。反正在我手上,你们就装这一回台了,快吃吧,吃了装完台立马给我滚!滚远些!”寇主任凶巴巴地走了。

听寇主任的脚步声远了,猴子又在云梯上叨咕起来:“凶㞗呢,不就是个破剧务嘛,他还以为他是‘爷’,是角儿,是团长哩。”

“猴子,你把你那张烂嘴能不能夹紧些,你不说话别人不会说你是哑巴。你是嫌钱挣得烧手了是吧?每次都是你烂嘴一翻,惹下一摊子事,让我去给你擦沟子。都快麻利干活儿,咱这不是广播电台,靠嘴顶㞗用。”顺子驮起又一台电脑灯,刚朝楼梯上爬呢,就听身后大吊和猴子吵了起来。

“大吊,好像你是领导似的,我就批干了,咋了?”猴子在云梯上朝下喊叫。

正在后灯光槽,安装地排灯的大吊,冲半空中的猴子嚷道:“你能,你再多批干些,把人都得罪完,你就有台装了,有钱挣了。”

“就这破钱,好像是谁想挣似的,老子早就不想干了,还轮着你批干。”猴子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把云梯升杆升降得一片山响。他就跟耍杂技似的,在上面左右翻转着。猴子在这帮人里,技术是最好的,大凡高空作业,都非他莫属,因此,工钱在这里面,是仅次于大吊的。也就这一点,让猴子最不服气,大吊就凭比自己干这活儿早了一年半载的,就把自己打扮得跟个二掌柜似的,顺子有时不在,他简直就能拿着鸡毛当令箭了。每到这时,猴子就会故意消极怠工起来,并且满嘴怪话,逗得那些新来的,笑得满地打滚,他就是要杀杀大吊那点总想承头的野心和威风。这摊子,他猴子就认一个顺子,其余谁也别想戳到他前边指手画脚。方才就是顺子刚骂完猴子,大吊就跟着叨咕了几句,嫌他“话比屎多”,虽然声音不大,猴子还是听见了,就立马上了火,劈头盖脸地从半空中倒下一堆狠话来,呛得大吊没了声音。

顺子也知道,猴子和大吊为啥爱死掐,他也懒得理,反正掐一掐就过去了,不影响装台挣钱就行,爱掐让他们掐去。这么个摊摊,搞了这么多年,他积累下的经验就两个字:下苦。啥事自己都带头下苦,就没有装不起来的台。每次给半空灯光槽运灯最苦,他就带头运灯,自己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驮一百多斤重的铁疙瘩,还能行。他最怕的就是有一天驮不动了,这个队伍就带不成了。只要能驮,他都尽量去驮,他驮着最重的东西,就是发言权,就是管理。

到晚上十一点的时候,虽然还有好多地方没有收拾完,但灯光确实都到位了。灯光师进场的时候,所有灯都亮了。顺子知道灯光师的脾气,要是他进场时,还有灯没装到位,他会扭身离去,连瞿团也是叫不回来的。据说这个姓丁的灯光师,在全国名气可大了,人家请他做一台戏的灯光设计,就一口价:“税后十五万。”最多也就耗个三天两晚上的,现款一清就走人了。有时全国调演多了,他能一手捂几家的活儿,今晚在海南,明晚能跑到新疆。用丁大师自己的话说,他每小时至少价值半万。人家的钱就那么好挣,十五万几乎得顺子挣一年多,何况人家有时十天半月的,就挣好几个十五万呢,馋得顺子们只有啧舌头的份儿了。丁灯光师是认识顺子的,不过他不常在团里,总在天上飞着,满世界跑着,团里也就重点戏,才能把他请出山来设计一下,因此,就不像团上其他人那样,跟他顺子熟悉得狗皮袜子没反正了。在顺子的印象中,丁大师好像从来就没正眼瞅过他一次,每每都是自己主动上去跟人家搭讪。在装台这行里,人家大师给上一两句肯定表扬的话,比什么都管用。不过顺子也是有眼色的,在台装得令大师满意的时候,还有就是看到大师情绪好的时候,才凑上去讨个示下,一旦看到大师变了脸,连瞿团都不在眼里放时,他就死活都不抛头露面了,此时唯有猴子能应对自如。在丁大师的法眼里,好像猴子还有那么一丁点儿位置。

今晚的灯光装得好像大师是满意的。大师是穿了一身运动装进来的,据说刚从健身房出来。大师的头发已经脱落得仅剩后脑勺一圈了,先前是毛茸茸地披着,有些像贝多芬。不过现在越来越稀疏了,自己说是熬夜熬成秃鹫了,就扎一条辫子,老鼠尾巴一样拖在后边。他的助理紧跟着,一手拎着一个黄牛皮包,一手拿着一个茶杯,茶杯像一发炮弹,大得足能装一暖壶水。寇主任也跟来了,手里提着一塑料袋炒黄豆。顺子知道,这是丁大师的工作习惯,一边对光,一边下意识地去摸炒黄豆,一粒一粒地细嚼慢咽着,有人说是学林彪的,不管学谁的,反正大师要是半夜手伸进塑料袋,没了黄豆,就是再紧火的事,都立马说困了,任谁也劝不回头地休息去了。因此,剧务们总是为他准备了最充足的黄豆,哪怕加完班还剩一多半呢。

丁大师一坐下,助理就给他铺开了剧本和灯光布位图。瞿团给他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寇主任就发话说:“舞台上其它都不要动了,开始对光了。那个谁还在动片子景,先放下,放下,对光开始。”

顺子见丁大师情绪还不错,就慢慢凑到跟前,汇报了几句:“丁老师,我们都是按您的灯位图装的,您看还有啥不合适的地方,我们都伺候在这里,随时给您调整。”

丁大师只顾翻剧本,没有理睬顺子。顺子就那样一直戳着。过了一会儿,大师问了一句:“那个叫什么来着,就瘦瘦的那个那个……”

“您说的是猴子,在台上伺候着呢。猴子,猴子,丁老师叫你。”顺子话没落地,猴子就从后台走到前台了。灯光射得有些看不见台下,猴子用手遮着往下看了看。

顺子说:“还不快下来,丁老师叫你呢。”

猴子正要往台下蹦,丁大师发话了:“不下来了,咱们开始对光。你先把一顶那十五个灯头,统统都向下压十五公分。然后调二顶、三顶。把四十三号吊杆上的那八只背逆光,往四十五杆上调,上场口二道幕条侧面,再加六只回光。下场口三道幕条前侧,加两只柔光,不,四只。”说完,大师打开炮筒茶杯,倒出一杯茶来,啜了一口,然后慢吞吞地嚼起了黄豆。

顺子气得说不出话来,明明都是按他的灯光布位图装的灯,说变就变了一河滩,这一夜又不得安生了。无论心里怎么想,顺子嘴上还是一连声地说:“立马变,丁老师您放心,我们立马变。”他又专门走到瞿团跟前,表了表决心,“您放心,瞿团,立马按丁老师吩咐的变。”不过他把话也说得话里带话的,“我们都是按丁老师要求装的。变就变吧,就是多出些力嘛,咱就是下苦的嘛,有力也出不舍。您放心瞿团,给您干活儿哩嘛,我顺子啥时还讲过条件,只要您瞿团心里有着咱下苦的就行。”瞿团长说:“快去吧。”顺子没有忘了,还专门绕到剧务寇铁面前,又表了几句忠心:“寇主任,您都看到的事,我们都是按丁老师灯光图装的,人家丁老师又有创作灵感了,怪不得我们……”“哎去去去,快忙你的去。”寇主任连瞅都没瞅他一眼,只用手把他往一边扇。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生气的样子,仍回话说:“寇主任还生我的气呢,大人不记小人过嘛,我回头就到家里给您赔不是去。”寇主任不屑理他地把脸转向一旁了。

顺子上到侧台时,大吊正在悄声骂人:“锤子灯光师,那嘴是嘴嘛还是沟子,胡乱一张,就让我们返半夜工。”

顺子急忙阻止地:“你悄着。咱就是下苦的,多出点力,挣不死你。快挪灯去。”说着,自己先提着两个回光灯,上了天桥。

大吊故意把一个灯箱子一脚踢得滑出老远,没想到,灯箱子最终撞倒了一个流动灯,灯架倒地,嘭的一声,一个灯泡立马爆裂。台下立即传来了寇主任的喊声:“咋了?后台咋了?”

大吊急忙回应:“没事。”

大吊知道,自己背运了,这个灯泡是进口的,价值三百二十元,自己这趟台,基本是白装了。见没人时,他又狠狠踢了一脚进口音箱,差点没把前脚掌踢得翻转来,痛得当下就窝了下去。

一直在侧台帮三皮干活的蔡素芬,半个晚上,也只跟顺子对了几眼,多数时候,都见顺子是两脚不着地地爬高上低着。底下人开始喊对灯光时,舞台上就五颜六色地变幻起来,让蔡素芬有了许多神秘感,她不停地朝舞台上张望着,三皮就让她下去看稀罕。蔡素芬下到观众池子,悄悄找了一个偏僻角落,把身子缩到几乎让人看不见的地方,静静看着舞台上变来变去的“戏法”。后来,就睡着了。再后来,有人给她身上盖东西,她才醒来,一看是顺子在给她盖大衣。舞台上还是在变着灯光戏法,不过装台的人几乎都下到池子,找地方窝下丢盹了。素芬问几点了,顺子说早上五点,天快亮了。素芬问:“都装好了?”顺子说:“灯都到位了,光也对得差不多了。我得眯一会儿,早上八点导演进来,才麻缠呢。”“那你把大衣盖下,我不冷。”“我不盖,人家随时都会叫的,一盖一揭的,反倒容易感冒。”顺子说着,就挪到离灯光师近的地方窝下了。

那个脑后留着一条小辫子的灯光大师,在蔡素芬眼里,有些像乡下那些不务正业的懒汉二流子,可人家在这里却是说一不二的人物。都快六点了,他突然发话说:“把一顶上的十五只灯头,再向上调整十五公分,把四十五杆上的八只背逆灯,仍然调到四十三杆上。快,别磨磨蹭蹭的,时间来不及了。”

蔡素芬看见蒙蒙眬眬爬起来的顺子,走路有些两面倒,但还是坚持上台去了。


节选自《装台》第二、四、五章,有删减

图片来源:网络、《装台》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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