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丽·褒曼的诞生

作者:Pamela Hutchinson

译者:易二三

校对:覃天

来源:Sight & Sound(2022年8月25日)



英格丽·褒曼在好莱坞的谢幕比她的出场要戏剧性得多,当然名声也更盛。1949年,凭借《卡萨布兰卡》(1942)、《煤气灯下》(1944)以及与希区柯克合作的《爱德华大夫》(1945)、《美人计》(1946)和《风流夜合花》(1949)等作品在好莱坞站稳脚跟之后,这位瑞典影星远走意大利,与她欣赏的导演罗伯托·罗西里尼合作。


在《火山边缘之恋》(1950)的拍摄现场,欣赏演变成了爱恋,已婚的褒曼与罗西里尼开始了一段恋情,并怀了孕,这在美国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丑闻。褒曼失去了她与丈夫彼得·林德斯特伦所生女儿的监护权,而且这一争论随着两人的离婚和褒曼(与罗西里尼)的迅速再婚愈演愈烈。


《火山边缘之恋》


在被媒体谴责为糟糕的榜样之后,褒曼飞回了欧洲,宗教团体也痛斥她的行为「美化通奸」,此外,颇有影响力的参议员埃德温·C·约翰逊给罗西里尼贴上了「吸毒者」和「臭名昭著的纳粹合作者」的标签,并大声疾呼:「从英格丽·褒曼的骨灰中会生长出一个更好的好莱坞。」


不过在演艺界,丑闻往往不会被讨论太久。暌违六年,褒曼以《真假公主》(1956)宣告回归美国银幕,而且这个角色为她赢得了第二座奥斯卡小金人。1972年,参议院为那次恶毒的攻击进行了正式道歉。


《真假公主》


2015年,斯蒂格·比约克曼敏锐的纪录片《英格丽·褒曼口述实录》忠实地呈现了这位演员的污点,以及这一事件对她与孩子们的关系所加剧的困难,但令人耳目一新的是,这并不是它的唯一重点。这部影片由褒曼的日记和信件(由艾丽西亚·维坎德配音)以及她丰富的家庭电影片段构成,也揭示了她职业生涯的迷人开端。


褒曼早年的经历不仅展现了她作为一个演员的雄心壮志,而且揭示了她将工作和家庭生活分开的态度,以及她在好莱坞首次亮相所持有的平静与自信。令人高兴的是,褒曼早期在瑞典电影中的表演也让我们得以一窥她以后将在诸多成功的英语电影中的风采。在她的职业生涯因丑闻而动摇的几年前,褒曼的形象就已经显现了,她是一个私下里非常独立的演员,最擅长扮演有秘密不敢说的神秘女人。


《英格丽·褒曼口述实录》


褒曼1915年出生于斯德哥尔摩。她的瑞典父亲尤斯图斯是一位艺术家和热衷于摄影的人,德国母亲弗里德尔在她出生前不幸失去了两个婴孩。褒曼是以瑞典皇室中刚学会走路的公主英格丽德(译者注:两人的英文名均为Ingrid,文中取通用的中文译称)的名字而命名的,她的父亲则从一开始就用照片记录她的生活。褒曼对自己的传记作者夏洛特·钱德勒开玩笑说:「我也许是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出镜最多的孩子。」


褒曼刚满两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当时她还太小,无法理解这种创伤,但她后来将其描述为 「生活在一种痛苦之中」,这种痛苦「开始得如此之早,如此根深蒂固,只不过我没有立刻意识到。」在整个童年时期,褒曼的父亲一直在为他唯一的孩子拍照和摄像,年轻的褒曼很喜欢跳舞,并且在镜头前表现得非常放松。


1929年,褒曼13岁时,父亲死于胃癌,她这次的失落感就强烈了许多,并让她不得不搬到亲戚家去住。



15岁时,褒曼在一家电影制片厂找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担任临时演员。她写道,进入摄影棚「感觉就像走在圣地之上」,她发现这种经历是如此令人兴奋,以至于她想一直留下来,而且她在回家的路上还化了鲜艳的妆容,这样一来,任何人看到她时都会知道她参演了电影。比约克曼的纪录片中再现了《国际比赛》(Landskamp,1932)的一张剧照,褒曼站在一列临时演员队伍的尾部,伸长着脖子,可能是为了确保自己的脸出现在镜头中,或是为了欣赏神圣的摄影棚的景观。


20世纪30年代初,瑞典电影业稳定而多产,尽管它失去了两位对其20世纪20年代初的黄金时代至关重要的导演——维克多·斯约斯特洛姆和莫里兹·斯蒂勒——以及星光熠熠的葛丽泰·嘉宝。褒曼迫不及待地想成为其中的一员,当她还在皇家戏剧学院学习时,她就向她的花商叔叔贡纳尔请求了帮助。



贡纳尔叔叔的客户之一是演员兼导演卡琳·斯万斯特洛姆,她当时担任着瑞典电影工作室(Swedish Films Studio)的艺术总监一职。贡纳尔说服斯万斯特洛姆给了褒曼一次试镜的机会,那是一场诗歌朗诵,她用自嘲的语言描述了这一经历。「卡琳看着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夸张地表演,」褒曼在回忆录中写道,「她看起来并没有觉得不舒服,所以这不算是一个糟糕的开始。」斯万斯特洛姆不仅没有感到不适,甚至为褒曼安排了一次与导演古斯塔夫·莫兰德的试镜。


当她第一次在银幕上看到自己时——尽管她在镜头前很放松,但褒曼仍然感到震惊和失望。「我看起来不怎么样,对吗?」她对莫兰德说,「如果我再多拍一些电影,可能会表现得更好。」莫兰德让她放心,并且告诉她,她的魅力在电影中发挥得很棒,「你有很大的潜力。」


尽管如此,她还是因为这种自我批评和乐观主义相衬的个性而闻名于制片厂,几乎每一次拍摄都会出现这种情况,她被工作人员戏称为「慢热者」(Betterlater)。十多年后,在接受她因《煤气灯下》获得的第一个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时,她表达了相似的观念:「我希望自己未来能够配得上它。」褒曼认为莫兰德教会了她如何收敛情感,而且给了她务实的建议:「永远做自己,永远记住台词。」褒曼后来与他在瑞典拍摄的几部电影也位于她最好的作品之列。


《煤气灯下》


不过,褒曼参演的第一部有声电影《门克布洛的伯爵》(1934)并非出自莫兰德之手;这个任务落在了埃德温·阿道夫森身上,他是一个著名的调情者,当时试图将褒曼从她与林德斯特伦的暧昧中引开。这是一部喜剧片,褒曼扮演了一个欢快的女仆,被一个迷人而神秘的小混混追求。褒曼显得风趣可爱,但当她与男主角同场出演一场爱情戏时,她表现出了一丝她在《卡萨布兰卡》中所扮演的角色伊尔莎身上带有的矜持和激情——恐惧与恋慕和欲望交织。


褒曼在片场往往如鱼得水,她能够唤起复杂的情感,而不是局限于戏剧舞台的举止习惯。许多评论都赞扬了她,认为她是一个才华横溢和充满自信的演员,尽管身高5英尺9英寸的褒曼记得最清楚的是那些刺耳的评论,说她「略胖」和「魁梧而且很自信」。她那条花哨而不讨喜的条纹裙可能是造成这种印象的主要原因。


《卡萨布兰卡》


很快,褒曼就与瑞典电影公司签订了一份合同,每天75克朗薪资,而且还有一项红利——也许对一个19岁女孩来说尤为重要,那就是她可以保留自己在电影中穿过的所有衣服。不出所料,她在戏剧学院的校长(也是莫兰德的弟弟)对此感到非常震惊,但褒曼已经决心在电影行业工作,并安慰自己说,电影公司的酬劳将能让她支付更多戏剧课程的学费。


不知是因为这些课程的经验累积,还是褒曼本人的完美主义,她的事业在瑞典电影公司进展得非常顺利。在瑞典,她成了一个明星。「我喜欢在镜头前感受到的自由,」褒曼在1935年写道。「我希望自己没有犯错,有一天能成为一名伟大的演员。」她读到了一些关于她的表演的评论,大都是赞美之词,但她害怕自己过于相信它们。「有传言说我是当时最伟大的天才演员……我希望自己不会变得虚荣。」


1936年,她拍摄了一部最终将她带入好莱坞的电影。尽管褒曼此前已经与莫兰德合作了好几部电影,但《寒夜琴挑》才是她才华的展示平台。「《寒夜琴挑》是为她而拍的,」莫兰德说,「但这部影片功不在我。是褒曼使它大获成功。」


在这部影片中,褒曼扮演钢琴教师安妮塔,她爱上了学生的已婚父亲,一位小提琴手。这对褒曼来说是一个美妙的角色,剧情呼应了她自己在献身工作和个人生活之间的冲突——这些问题在这个时候才刚刚开始显现。扮演安妮塔的褒曼既甜美、少女,但也可以——在弹钢琴和浪漫的场景中——欲火焚身。而且还有时髦的服装、迷人的妆容和徘徊的特写镜头来展示她的最佳优势。


《寒夜琴挑》


莫兰德的电影充满了抒情性和复杂的情感,激发出了冷酷与热情的男女主角之间的化学反应。与褒曼演对手戏的是格斯塔·埃克曼,他是一位传奇的、相貌英俊的戏剧和电影演员,褒曼此前与他合作过一次,而且在专业角度上对他十分崇拜。《寒夜琴挑》和褒曼在其中的表演,受到了瑞典和世界各地的评论家的热烈赞扬。现在,「慢热者」小姐完全有能力雄心勃勃了。


褒曼一度回到了舞台,然后开始挑剔她接到的那些电影角色。在莫兰德的《仅有的一夜》(1939)中扮演另一个「天真少女」型的角色之前,褒曼要求尝试一些新的东西,要求先在这位导演的《女人的面孔》(1938)中扮演一个毁容和痛苦的角色。


褒曼在影片中扮演的安娜是一个恶毒、无情的罪犯,脸上因烧伤而留下了狰狞的疤痕。褒曼的面孔被胶水、化妆品和植入在她脸颊的支架扭曲了。尽管面孔被毁,但褒曼的姿态仍然很优雅,她的表演犀利而令人不寒而栗。随着影片的进行,安娜接受了整容手术,五官也变得光滑,褒曼也表现出她的性格逐渐变得柔和。不过,总体上这是一部冷峻的室内剧,也是褒曼在《煤气灯下》中所刻画的心理恐怖的先驱。


《女人的面孔》


褒曼对这部电影的反响很紧张(「这是我从未尝试过的角色,我想知道观众看到我扮演这么一个可怕的女巫时,他们会怎么说」),但她完全多虑了。安娜只是她擅长扮演的那种忧愁的、神秘的女人的丑陋版本。1941年,米高梅公司翻拍了《女人的面孔》,由琼·克劳馥担任女主角,并改了一个更快乐、更简单的结局。


褒曼的下一个大胆举动就更具风险了。瑞典的电影业已经不能给她想要的一切。「我从来没有想过一直留在瑞典,」她写道。「这个国家位置太偏远了,而且太小。我想去一个大地方。」1938年春天,褒曼与林德斯特伦完婚,并怀有他们的女儿皮娅,她与德国的乌发电影公司签订了一份合同。如果说褒曼在签署文件时对德国的政治形势还很天真,那么当她到达柏林时,事实就相当赤裸了,她很快对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在回忆录中,她提到:「我很快就知道,如果你能在电影界有一席之地,那么你肯定纳粹的一员。」


她在乌发电影公司拍了一部电影,这是一部旨在开启她的国际事业的作品(「让我走向成功的一座桥」),她在片中扮演四位年轻的女性平面设计师中最有魅力的一位,她们共同创立了一家的公司,同时各自经历着不幸的浪漫经历。《四位女伴》(1938)由卡尔·弗洛里希执导,它是明亮的喜剧、软弱的女权主义和浪漫剧的混合体,其中穿插着1930年代末柏林凄美的街景。


《四位女伴》


尽管在语言方面仍存障碍,但褒曼在《四位女伴》中的表演非常出色,而且这是一部迷人的电影。然而,由于对她在柏林的所见所闻感到担忧,褒曼回到了斯德哥尔摩生孩子,违背了对乌发电影公司的承诺,即便没有正式取消她的合同。褒曼后来表示,她当时怀有的为乌发电影公司的愧疚促使她在二战期间为美国军队提供志愿服务,即在电视传记片《一个叫果尔达的女人》(1982)中奉献了自己的职业生涯谢幕表演,该片讲述了以色列总理果尔达·梅厄的故事。


在闯入德国电影界失败之后,褒曼回归了家庭,有丈夫和孩子在侧,并开始考虑一种比她最初梦想的更安稳的生活。但是,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寒夜琴挑》正在大西洋的另一边施展它的魔力,尽管之前已经有「电影世界中心」抛出的橄榄枝,但接下来的这次邀约则不同寻常。


制片人大卫·O·塞尔兹尼克当时派了纽约办事处的负责人凯·布朗去搜寻那些适合翻拍的欧洲电影——她没花多长时间就找到了《寒夜琴挑》。在布朗位于公园大道的公寓里操作电梯的男孩是瑞典移民,而他的父母非常喜欢这部电影,他知道布朗当时在找素材,就把父母对影片的赞美之词转达了出来。于是布朗看了这部电影,但并没有留下深刻印象。「我向大卫汇报了将《寒夜琴挑》作为故事素材的可能性,但我并没有过分激动,」她后来回忆说。「但我简直迷上了片中的那个女孩。我认为她是一切美好事物的开始和结束。」


《寒夜琴挑》


塞尔兹尼克的反应却不同。他认为《寒夜琴挑》是「世界上最好的银幕故事之一」,但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喜欢上褒曼。他的儿子记得他当时抱有各种各样的担忧:「她不会说英语,太高了,名字听起来太像德国人,眉毛也太粗了。」当塞尔兹尼克最终改变主意时,布朗被派往瑞典与褒曼签约。当布朗第一次试图打电话给她时,她正在产房里生下女儿皮娅,而林德斯特伦简单地回话道:「褒曼小姐现在很忙,不方便通话。」


于是布朗亲自登门拜访,并在那里发现了——用褒曼自己的话来说——「一位刚生完孩子的女演员」,她在谈合同的时候平静地坐在那里织毛衣。褒曼拒绝了传统的七年合同,但同意了翻拍《寒夜琴挑》(1939年),而且由莱斯利·霍华德扮演她的爱人。褒曼在此次合作后立即返回瑞典拍摄黑色浪漫片《六月之夜》(1940),但塞尔兹尼克很快以五年的合同将她吸引回来。


《六月之夜》 《六月之夜》


好莱坞在随后的十多年间一直是褒曼的家。当她独自乘船前往美国时——她的家人后来也跟过去了——她很高兴能够独立,并确信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她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提到,有一天晚上走在交叉路口时,一个陌生人错误地评论说,她不可能成为一个演员,因为她太高了。褒曼没有去答话,而是内心默念:「他对我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