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最近的事,重新看了《老炮儿》,发现这电影虽然不怎么地,但是非常非常地有意思,值得细说一下。
我发现北京这一帮导演和编剧们,特喜欢老炮儿这个群体,尤其是上了年纪以后,简直对老炮儿和曾经的老炮儿们爱不释手。然而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事儿,这些文化人以老炮儿自居,但是归根结底,骨子里,没有一个是真正的老炮儿,确切地说,他们是老炮儿最讨厌的人。
真不是我瞎说。
老炮儿和顽主其实是一个词儿,不同年龄阶段的叫法。老炮儿和顽主们作为一个边缘群体,让北京文化群体念念不忘,把老炮儿写进书里的有王朔,把顽主们搬上银幕这件事,米家山干过,姜文干过,好像一有想法,就来找老炮儿抒怀,又好像只有拍过老炮儿和顽主,才能得到圈子认证,老炮儿其实是一个暗号,代表着对一种文化的认同。
王朔写过《顽主》、《动物凶猛》,都是老炮儿的故事,米家山导了《顽主》、姜文导了《动物凶猛》,电影名字叫《阳光灿烂的日子》。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北京大院子弟帮派和北京顽主为了拍婆子(追漂亮女孩),在大院胡同里爆发械斗。
大院子弟先胜一局,然后双方茬架,约在卢沟桥下,两边都有上千人规模,于是双方都去找北京城势力最大的「小混蛋」来居中调停,黑话叫「盘道」。
诨名小混蛋的大混混,说合双方,一起在老莫(北京莫斯科餐厅)齐聚,小混蛋手举扎啤酒杯,高居主席位,睥睨群雄,说了那句著名的样板戏台词:「四海之内皆兄弟,五洲震荡和为贵」。这个场景,是电影中小混蛋的人生巅峰,至此,他被大院子弟和顽主,一起抗在肩上,成为江湖共主,地下之王。
你没有看错,扮演小混蛋的,就是王朔本人。
其实,这一幕的场景,绝对不可能出现,因为他们绝对不可能坐下来说合,更不可能推举顽主的老大,小混蛋,成为江湖共主。
老炮儿或者说顽主到底是什么?他们是旧社会青皮混混、光棍的沉渣泛起,但又不完全是,六十年代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才诞生了老炮儿。有人说他们是hwb,是坏人变老了,那真是抬举他们了,他们是不配做hwb的一拨人。
老hwb们是干部子弟,根正苗红,老子英雄儿好汉,他们自称是「老兵」,而老炮儿和顽主们,他们没有一个好出身的父亲,在「红八月」里,不少人的父母还要被拉出来斗,当他们积极投身所谓革命时,得到的回复是,你也配?你配几把?
顽主,就是,老炮儿;
老兵,就是大院子弟。
所以老炮儿根本没有部队大院儿和胡同串子两拨儿,只有一拨儿,这拨人,看着老兵们骑着自行车,穿着将校呢,带着漂亮的姑娘们呼啸而过,只有眼馋的份儿。
《老炮儿》里冯小刚的演的六爷看不上儿子只认姑娘和钱,可当年的老炮儿们最羡慕这些「老兵」们的就是姑娘和钱,这个钱当然有时候是自行车、将校呢。他们正处于初中生的年纪,荷尔蒙和肾上腺最不缺乏的年龄遇上没有课上的生活,于是就有了顽主。
这些胡同里的孩子跟「老兵」们抢地盘,抢他们的自行车,抢他们的将校呢,他们抢这些,是因为他们不服,他们也想去冰场滑冰,也想去拍婆子,也想去看电影,今天看起来,去电影院看电影、去冰场滑冰,可能对今天的年轻人没有任何吸引力,但是,那个年代,那是他们仅有的娱乐。
萦绕在当年老炮儿心头的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老兵」们能霸占冰场?想拍婆子就拍婆子,想欺负谁就欺负谁,而他们只能窝在胡同里啃窝窝头,他们也想「五洲震荡风雷激」,也想像《奇袭白虎团》一样大喊,古伦木,欧巴。
这样的争斗没有了结局,真正的结局,更接近《血色浪漫》里的描述,最后小混蛋被200多人一起捅死。
而最开始,大院子弟和老炮儿的冲突说起来非常可笑,也跟老莫有关,因为最开始,他们两拨人井水不犯河水,老炮儿经常聚会的地方,是烤肉季、砂锅居这些平民饭馆,而大院子弟聚集的地方,是老莫和新侨饭店,第一次直接冲突的原因,就是因为小混蛋带着人忽然心血来潮,想去新侨饭店尝个鲜儿,结果招到不满,更因为吃不惯面包上抹果酱的做法,想找服务员要咸菜和酱豆腐,遭到群嘲,至此结下了梁子。
所以,《阳关灿烂的日子里》小混蛋高举扎啤杯成为江湖共主的场景,完全是不可能的,现实里的小混蛋,要去老莫吃饭,都要爆发恶战。
顽主们最大的渴望不是当青皮,而是挤进「老兵」们的圈子,跟他们混。
但是不能够,「老兵」们不带他们玩。用冯小刚在《私人订制》里的话讲,他们缺血,缺一腔红色贵族的血。
小混蛋一直想跟高干的孩子们做朋友,但最终被他们合围入了局,本来他有机会跑掉,结果碰到他一个部队大院的朋友,一见他,就问他你管不管这事儿,意思是按规矩你们不讲究,你得管,那人说管不了,小混蛋说,那我今儿把命交给你了,就把手里的刀子递给他,那人接过来刀子就给了小混蛋一下。
有人说的对,《老炮儿》不是电影,老炮儿是丰碑。
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儿是,王朔是大院子弟,姜文是大院子弟,张涵予是大院子弟,连冯小刚也算一个大院的人。
也就是说,为老炮儿们树碑立传的是一群大院子弟。或者说,他们根本不是为老炮儿们树碑立传,而是缅怀自己逝去的青春,那个他们在四九城呼啸而过,漫卷红旗的青春,是他们残酷的血色浪漫。
那时候,他们是马小军,是钟跃民,是张海洋,是袁军,这是他们的青春。
他们能怀念这样的青春,一是他们有话语权,二是他们在青春荷尔蒙褪去之后,该拍电影拍电影,该开公司开公司,什么都不耽搁。
最不济,也还能在1985年的北京冬天里,穿着略过时的将校呢跳跳交谊舞。
但老炮儿们为这样的青春付出了什么?
老炮儿们的青春在炮局里度过,在西北的农场中度过,他们经历过史无前例,在随后的83年严打和96年严打中也饱尝过国家机器的威力,当他们拖着疲惫和伤痛回到北京城里时,大概不会有六爷的云淡风轻,不会在活的狗都不如的年纪去插着手帮人铲事,这种情怀,是只有大院里的红色「老兵」们才有的。
小混蛋有个生死之交,叫边作军,写了一本书,《血色青春》,里面的主人公叫边亚军,号称北京菜刀王,跟《老炮儿》里的张亚军,只差一个字。《老炮儿》里的张亚军到了晚年依然威风,真实的边亚军,一直坐牢到结束,才回到北京。
所以,六爷张亚军其实是一个老炮儿的躯壳,装了一个大院子弟的灵魂。
六爷喜欢规矩,六爷是讲究人,六爷喜欢说一码归一码。
可六爷的江湖真的那么守规矩吗?
六爷一出场教训的是佛爷(小偷儿),六爷是讲究人,老炮儿们看不起佛爷是真,但佛爷也是要给老炮儿上供的,老炮儿们是能打,可能打变不出来钱,家里吃窝窝头的老炮儿们不事产业,难道喝西北风去?又不像大院子弟有祖荫。
所以老炮儿们讲的规矩,其实是一直在变化的,「一码归一码」是个很好的词,好在它可以随意解释。
六爷会去拍着城管的脸教训他,但六爷绝不会在「警察办案」的时候拍警察的脸,一码归一码。
六爷的江湖一定要有规矩,这就是大院子弟和老炮儿的根本区别。
《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马小军说:「我镇东单、镇西单,我还镇你们炮局呢」。
马小军绝对有这个资格讲,万一他镇不了他可以回家叫一声「爸爸」,炮局必须被镇,进了炮局,就是家里警卫员一个电话的事。
六爷不能,老炮儿也不能,大院子弟从江湖一个转身就跨进万里江山,就可以「五洲震荡风雷激,四海翻腾云水怒」,老炮儿们闪转腾挪,还是在这个江湖里,所以还得守规矩。
当年的小混蛋,立下一个规矩,佛爷跳行必须经过顽主,也就是说,小偷们要被顽主罩着,你想换顽主,必须经过两边顽主同意,盗亦有道,其实说白了,就是想保护生产力,佛爷是混混的生产力,是经济来源,跳槽了,经济来源就少了,不但吃不起老莫,连烤肉季、砂锅居也吃不起,见天搁家里吃咸菜、窝窝头,那还当什么混混儿?
至于炮局,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惹。
江湖再大,毕竟只是江山一隅。
话匣子回忆六爷的光辉战绩,一个人在冰面上单挑几十个人,虽千万人吾往矣,令人悠然神往。可惜话匣子没有说的是,六爷跟人单挑完怎么样了?像小混蛋一样被人捅了?还是进了炮局了?还是弄到西北挖沙子了?
一码归一码的意思就是江湖事江湖了。
所以开始儿子晓波被绑架,他不报警,这是江湖事,江湖事江湖了。
而一拿到那封信,数着那七百多万欧,他立刻要报警,话匣子劝他别报。
六爷说:「你不懂。」话匣子确实不懂,这不是江湖事,这是江山事,江山事江湖了不了。
江湖事也就是要钱,顶大天了,一横一竖,捅死拉倒,江山事只要伸出一根手指头就把江湖人按死了。
这样的事话匣子没经历过,她只看见她的六哥英雄了,没看见挨打。
六爷以为他的悲剧是时代变了,孩子们都不懂规矩了。
所以六爷不能打他们,得教他们,这让闷三儿很憋屈。
夕阳无限好,只是不能搞,不能搞许晴演的话匣子这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也不能搞事儿,本来硬的好好的,一分神儿它怎么就软了呢?
其实时代没变,六爷不应该不明白,这些人他曾经见过的,过去与他茬架的王子王孙,穿着将校呢,拿着军刺和三棱刮刀,骑着自行车,现在他们结了婚,生了儿子而已,他们的儿子们开着法拉利、恩佐,抽着寿百年。
穿将校呢的大院子弟
不穿将校呢的新时代大院子弟
过去,他们能把老炮儿踩在脚下,今天,他们照样能把老炮儿们踩在脚下。
军刀再硬,硬不过丹书铁券。
《古惑仔》里有句话说得好,「把黑社会说的那么厉害,有能耐你去汇丰银行收保护费?」
六爷懂得一个道理,这个江湖,从来都不是六爷来主宰,在这个江湖里,张亚军从来都不能搞,搞不了话匣子的屁股,也搞不了事。
实际上,当年的小混蛋,还立过一个规矩,不能进人家,就是你跟人家有深仇大恨,哪怕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不能进人家,人家跑到家里了,家长出来说让你走,你得走,别管你在外面多狠,不能进去闹。
其实这是底线,也是生存的基础,但凡进了别人家,性质就变了。
还有六爷常说的,不能打女人,李易峰演的儿子反驳,为什么不能欺负女人,六爷一瞪眼,不能就是不能,这是规矩,与其说是规矩,不如说是血泪教训,混混打了女人,弄不好就给办个强奸了。
话匣子这个大飒蜜一辈子算白当了,到了也不明白。
这个江湖,曾经是权力主宰,现在或许是资本,或许是权力,或许是两者一起,但从来不是六爷可以随便搞的。
六爷的冰湖秀,只是老男人的自我高潮,五十多岁的男人还要跟小年轻约架,这已经羞耻到极点了,这提醒我们,男的一定不能落魄成那样,不然就太羞耻了。
而事实上除了感动自己没有任何作用,电影里小飞会敬重这样的人,倒是活像现实中的吴亦凡一样愚蠢。
但实际不会,实际只有一个字,碾。
六爷最后出门茬架的那个雾沉沉的清晨,有一个摄像头的特写。
一个满是摄像头的世界未免让老炮儿们沮丧,但六爷应该感谢这个世界,感谢现代文明。
现代工业文明为新时代的大院子弟们创造了法拉利、恩佐,创造了海天盛宴,创造了无穷无尽的新鲜游戏和玩具。
这些孩子们玩的东西跟老炮儿们玩的东西完全不同,他们至少不会去抢占什刹海的冰面,不会去抢屁股上有了赘肉的话匣子,不会去霸占电影院,六爷好歹可以安心滑滑冰,需要的话看场电影,吃顿老莫还是可以的,还可以跟老情人约个炮,只要他的心脏还受得了,在这些地方能跟这些孩子掐起来比火星撞地球还难。
总不至于看场电影就让人捅了吧。
六哥大可不必怀念那本不存在的美好时代和本不存在的仗义江湖,现在的时代就是他最好的时代,现在的江湖就是他最得意的江湖,尽管软绵绵的不能搞,毕竟还可以在几个外地新北京人面前摆摆谱,指道儿的时候训他们几句,还可以端着茶杯训训佛爷,还可以合理合法地拍拍城管们的脸蛋子,毕竟头顶有摄像头——科技发明的摄像头。
六哥也不必教训孩子们,孩子们虽然怂颠颠的,可该上大学上大学,该努力工作努力工作,再说孩子们不怂,哪显出来六爷仗义,哪显出来六哥的酷。
赞美这个时代吧,这毕竟是最好的时代,也赞美科技吧,毕竟科技是最好的革命。
当年的小混蛋被杀,老炮儿们不服,聚集在一起,一定要个说法,出来一个老警察,只说了一句话:你们想要干什么啊?还真想让wzws给你们偿命啊?
一句话,众人作鸟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