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入尘烟》马有铁会自杀吗?

隐入尘烟》成为暑期档最强黑马。9月7日,《隐入尘烟》上映第62天,总票房正式破亿。此前在9月初,这部影片已经力压多部商业片,取得五次票房日冠。此片获得柏林主竞赛金熊奖最佳影片提名,豆瓣评分高达8.5分。

影片主要讲述了被哥嫂压榨到长期小便失禁和腿部残疾的曹贵英,与同样长期被哥嫂压榨当牲口一样使唤的马有铁之间的爱情故事。本片通过大篇幅的农耕劳作场景,表现了他们二人在苦难之中绽开的纯爱之美。然后曹贵英意外死亡,马有铁自杀(又强行复活)。

对于这样一个票房又有口碑的电影,我抱着极大的期待观影,结果却是失望的。其叙事手法、情节设计、台词不乏瑕疵,但最让人失望的是对男主人物塑造的失败,尤其是结尾男主的自杀,硬生生把一个本来是反应农村苦难生活的现实主义悲剧彻底变成了包裹着乡土气息的虐心的韩式悲剧。

《隐入尘烟》怎么就成乡土韩剧了呢?

从拍摄手法上说,影片中不乏非常缓慢而高级的镜头语言、唯美的滤镜色调、富于张力的诗意构图、配以伊朗音乐大师裴曼亚丹尼安作曲的舒缓背景音乐,使乡土背景中充斥着艺术感与高级感,以高端小资的观影格调来迎合现代都市男女的审美。

当然,出于对观众的迎合,我们也不能过多苛责。但是,对男主人物塑造的失败,却是不能回避的硬伤。

我想从“马有铁之自杀”作为切口来看马有铁是怎么被塑造失败的。

马有铁会为爱殉情吗?

马有铁在妻子曹桂英意外死亡之后,变卖粮食、归还欠款,处理好身后事之后便自杀了。自杀前,他深情地望着妻子的遗照轻轻抽泣,让人动容。

但我不认为他会为爱殉情,因为首先,马有铁和曹贵英之间的感情,不是爱情。

马有铁和他的驴,被当作废旧工具从一个家庭里甩出去;曹贵英被哥嫂虐待至残、住在窝棚里、被全村人嫌弃。他们俩在家人安排下的相遇结合,其实是在被家人抛弃后,两个孤独凄苦的人建立起来的惺惺相惜的共生关系。

两人不止一次在动植物(鸡、燕子、驴、麦子)面前或独自或同时展现出对他者生命的动容。这种对植物以及动物的怜爱,乃至从中生发出的活的信念,是有铁和贵英二人关系的基石。

一个人劳作另一个人会陪伴,一个人要外出另一个人会牵挂,一个人生病另一个人照顾,一个人难过另一个人感同身。这种感情是人对人之间最基本的关怀。

所以说马有铁和曹贵英这样的婚姻,相互之间是平平淡淡、相依相守的关系,肯定不是失去一方另一方则不独活的、爱得死去活来的激烈的爱情。

另外,从导演对曹桂英这个人物的塑造上来看,马有铁也不是为她殉情。

曹贵英,绝对是全剧最惨的人。多惨,惨到导演都不愿多给她笔墨。

在和马有铁结婚之前,贵英被哥嫂虐待,成为残疾人,受到的一直是非人的待遇,因为小便失禁而丧失了做人的基本最严,被村民嫌弃。她这清苦的人物背景从来都只是通过浅淡的台词被带出,她在剧中大多是倾听者、是无言的,是为了成就马有铁的土地哲学家、拯救者的人设。就连她的突然死亡,导演都是在马有铁的视角上进行叙事的,观众的注意力和共情都在他身上。

就算在她和有铁结婚之后,在这段给她带来短暂幸福的感情中,她和有铁的关系也不是对等的。

因为身体原因,曹贵英对于马有铁来说,是需要被照顾的对象,是个“累赘”。有铁对她的关心、对她的照顾,都是为了衬托有铁的男子主义气概。

所以导演安排了一场戏,让有铁真的拿一根麻绳把贵英这个累赘栓裤腰上,来衬托有铁为了操心贵英的安全问题,多么的苦。导演强行在这里给贵英安插一个“不栓裤腰就不安全”的设定,是为了强行衬托男人对女人的关心,但也暴露了这种关心其实是一种控制。

还有收麦子那场戏,有铁骂贵英使不上力:“你这个闲王,多少袋麦子让你吃掉了,几捆麦子你都给我递不上来,我就养下个驴,它也能给我拉车么。”大意就是说,我养你都不如养头驴。这场戏里有铁的本能反应,暴露了有铁的心思,以及二人的权力结构。后来,有铁把贵英哄好了,有人说这是为了烘托有铁对贵英的爱,但也可以这么理解:有铁在二人的关系中是占主导地位的。

就这样一个“累赘”,导演让其成为有铁生活的责任,成为他的所谓爱情想象,让他扮演了一个拯救者,从被压迫的父权社会中萌生出自己的英雄主义想象,这是通过刻意削弱女性而成就一种大男子主义的书写。

所以,从情感上来讲,马有铁绝对不会为爱殉情。

马有铁是被家人和社会压榨至绝望而自杀的吗?

有铁,从名字来看,编导就暗示了他在家中的地位。大哥叫有金,二哥有银,三哥有铜,到他了,只是一块“铁”了。剧中家人每次找到他,都是为了使唤他、占他便宜,没有丝毫的关心。

有铁在村里,被人当众开玩笑,也只是默不作声。突然有一天他家里挤了个水泄不通,不是因为他娶了个媳妇的大喜,而是他的血对富人有用。于是,他成了村霸的血库。除了血,有铁就是个工具。

编导成功刻画出了被权力、金钱击穿的乡土农村的人性的丑陋:得势者的唯利是图,底层人对更底层的人的倾轧。朴实的民风荡然无存,只剩下唯利是图的满目疮痍。

但这些都是原本就存在的,并不是因为贵英死了之后才出现的。在有铁的几十年生命中,他对此也早就隐忍、顺从和麻木了,而且还有了一套自己的道德标准。面对明显的不公,有铁的态度却是“一码归一码”,甭管别人怎么欺负他,他也不争不吵,恪守自己善待他人的道德准则,以德报怨,甚至在献血时也不忘记叮嘱老板的儿子,尽早归还村民的地租和村里的水费。

所以,马有铁根本就不会因为外在的这些压榨而自杀。

另外,通过两人的辛勤劳作,他们有了一定的物质基础:有房有地有牲口。编导甚至通过村民的口说出,没有了贵英,有铁会过得更轻松。

所以,有铁虽然被别人压榨,被边缘化,但在被压榨的缝隙中,他是有活路的。而且,这是大部分农村底层人民的真实现状,对于在艰辛困苦和不公中磨砺出来的农民,能活着就是他们的底线,没有人会因为不公和压榨而去自杀,马有铁也不会。

马有铁是因为自我的能力、认识、意志不足导致了自杀吗?

编导费尽心思刻画劳作、美化劳作。观众在屏幕上看到从播种、除草、直到收获、磨面的农事过程,还有从和泥、打砖到上梁搭顶的建房过程,这个所谓“真实”的劳动场景,用来塑造了马有铁的“硬汉”形象。

而在大多数情况下,他说话轻声细语、温温柔柔,爱护他的妻子,能细心地替她洗走麸质过敏带来的皮炎,用大衣罩住她的臀部,顾及她的尊严。他是个“好丈夫”。

对村民,甭管别人怎么欺负他,他也不争不吵,恪守自己善待他人的道德准则,以德报怨,甚至在献血时也不忘记叮嘱老板的儿子,尽早归还村民的地租和村里的水费。他是个“好人”。 他关照万物的感受,是个温和的哲学家,时常以文青的语调说出被编导精心编排的、充满哲学意味的、关于土地和人生的金句。

他说:土地是公平的,无论你是富人,是穷人,是罪人,是好人,你往土地里种下一袋麦子,来年土地都会还给你十袋麦子。

他说:被风刮来刮去,麦子能说个啥?被飞过的麻雀啄食,麦子能说个啥?被自家驴啃了,麦子能说个啥?被夏天的镰刀割去,麦子能说个啥? 这些金句把有铁塑造成一个“看透了生活的真相却依旧热爱生活”的英雄主义式的人物,这样一个人物会在贵英死后自杀吗?岂不是矛盾?

所以,无论从感情、社会还是自我角度,编导所塑造的马有铁这个人物都不应该有“自杀”这个动机,马有铁就是被编导硬生生给写“自杀”的。

导演虚构了这样一个矛盾的不真实的人物:身体强壮、秉性温和善良、有很高的道德操守、有通达的人生智慧但却是逆来顺受、不知反抗、任人欺榨、最终自杀的“完美弱者”,借着乡土“诗意的画面”和韩剧坚贞爱情的外衣,打动观众,乃至使他们受到了精神上的净化;通过充满道德感的人物的死亡,来赚取观众对他们不幸命运的同情。

但是,农村的现实问题被掩埋,农民的主体性被剥夺。应该知道:农民不必因为善良和仁慈才值得同情,他们所经历的不公正本身就值得关注,不必刻画他们的逆来顺受,应该赋予他们反抗的正当性。

转自微信公众号“爱睿思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