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苦难下的滚滚红尘,秦汉与林青霞

约齐三五好友共襄盛举,重新观赏《滚滚红尘》,一无例外每个都哭得抽抽答答。

有的哭三毛笔下的自溺缠绵,有的哭张曼玉和林青霞的姐妹情深,有的哭登船时的红尘滚滚、时代苦难,有的哭吴耀汉安慰林青霞的那一席话:

没事的,日本人的时候,我们不也挺过来了?自己人的政府,还怕活不成吗?


三毛的原著剧本《滚滚红尘》


三毛在《滚滚红尘》电影剧本里写明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


一开始是1943年,林青霞饰演的沈韶华被父亲软禁在家中阁楼,1944年10月父亲逝世,她搬离家中,赁屋独居,鬻稿维生,同年稍后结识秦汉饰演的章能才,两人坠入情网。1945年初春,张曼玉饰演的月凤回到上海,男友转赴延安,满腔救国热血的月凤发现能才为日本机关服务,一怒北上至江苏。


1945年大概5月左右,局势匹变,韶华及能才意识到两人时日无多,决意醉生梦死直至末日,不久后,能才隐遁,同年8月抗战胜利,韶华随人海沉浮,月凤再返上海,遇上暴民霸凌汉奸的女友,将韶华小室洗劫一空,迫得韶华到乡间投靠能才,又因醋海生波,两人分手。


1947年秋初,月凤将一无所有的韶华从淹水的地下室里救出来,韶华和月凤、小勇相依为命,随即卷入金圆券挤兑风波以及学潮,月凤、小勇死,韶华无依无靠,委身旧邻居余老板,苟且偷生;1949年3月,共军节节逼近,就将渡江,韶华与能才重逢,码头登船,一别就是一世。


1989年能才重回上海寻访韶华,佳人已成一纸包的档案资料,韶华在解放后出版的《白玉兰》长篇小说,竟然还有存书,交到能才手中。三毛在剧本最后写着:

当时中国人口——5亿5仟万。目前中国人口——超过11亿。



秦汉:多少累积才能换来这抹熟成的特写


坦白说,文艺爱情片鼎盛时期的秦汉,一直不得我心。他样子漂亮,很上镜头,但始终停留在偶像剧的演法,微笑,蹙眉,凝视,壁咚,来来去去大概就这几招。反而是他出饰偏向乡土或写实题材的作品,比如《汪洋中的一条船》《此情可问天》《母亲三十岁》或《原乡人》,多少都演出超越单纯文艺爱情的深度。


电影里的秦汉真正开始「好看」「有味道」起来,约莫是在1980年代后期到1990年代初期,也就是在接连五部琼瑶电视剧之后,他改以中生形象重新回到影坛拍片,这时候的他接演了《滚滚红尘》和《阮玲玉》,恰好是两个中年「渣男」的角色。前者多情、倜傥,后者多金、市侩,秦汉为角色带入了中年男子特有的沉着、稳重和浪漫。他发起狠来,不再像三厅电影时期的他,还带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痕迹;他甜腻起来,也不再是毛头孩子莽莽撞撞。


经过了百余集的琼瑶电视剧现场原音的狂暴嘶吼,重新回到大银幕,扮演起适合他的年龄、他的风度,也能拓宽他既有戏路的角色,如今重看,由秦汉扮演章能才,确实不做第二人想。


只可惜,当年的金马表演奖项入围名额只有三位,秦汉几乎不在考虑名单之列。不过就算当年的名额增辟到了现在的五位,秦汉大概也挤不进去。那个年代对于「文艺爱情片」的小生和中生,仍然有强烈的排拒心态。即便到1990年,单纯的文艺抒情,还是很难冲破「入围」和「得奖」的楚河汉界。


然而抛开奖与不奖的得失心态,三十年后重看《滚滚红尘》,秦汉的每一颗特写镜头,几乎都可以用无懈可击来形容。出场时的丰神俊逸,偶遇抗日份子的哀恨无奈,落魄时的狼狈凄惨,码头候船一场,几个眼神不经意镂刻出了渺小人物面对巨大时代的彷徨恐惧,以及面对巨大时代浪潮随波逐流的无力感。



林青霞:心较比干多一窍


单谈秦汉还不够,《滚滚红尘》里的秦汉和林青霞相应相生,林青霞和张曼玉相辅相成,加上顾美华,再加上吴耀汉,以及片上没有挂名的、饰演小说人物「玉兰」的少女演员。他们几位,以林青霞为最核心,一圈一圈,架起整部电影的情感结构,恰如红尘滚滚来,推枕惘然不见,醒时依旧梦魂中。


电影序幕结束之后不久,剧情演到林青霞饰演的沉韶华搬离开家,带着全副家当在马路上缓缓行进。两抬人力车拉着,行李车在前,韶华在后,只见衣箱子之外就是书,书,都是书,还有一台留声机。


青霞脸上莫测高深的神情,终结了以往所有评论对于琼瑶式、刘家昌式文艺片「不食人间烟火」的批判,从而凝聚、升华成她最后一次文艺片的「集成」演绎。似颦非颦,似笑非笑,雾非雾,花非花,她是沉韶华,她是三毛,她是张爱玲,她是林青霞,她是晴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映在红尘人世的波澜之心。


有人批评林青霞「只是在演自己」。说她「过时」。说她得奖「过誉」。这些批判,笔者在儿时听过太多。想来,自己当年可能都是指责青霞的批评者之一。


但真的要经过这么久,我才学会欣赏林青霞。


她至娇至柔至脆弱,几乎要断成几片、被风吹散成粉的心疼心碎,是一种通透到灵魂的气质。的确,她诠释的沉韶华不食人间烟火,不像青霞本人,每次返台探亲都还要到心爱的水饺馆子大块朵饴一番。


沉韶华几乎是水和空气组成的一个灵透角色,所谓「心较比干多一窍」,一眼望去不过就是个弱女子。但不是,她还有别种气质、韵味,在眼波流动,兰气吞吐之间,活生生地就是比古时挖心的比干还「多了」一窍。她离现实生活那么远,却又那么贴近每一个读书人、每一个文化青年男女,对于诗书气质,对于乱世浮生最内在、最私密的想像。



林青霞在1976年拍完了《我是一片云》便飞到香港,踏入传奇的邵氏影城,跟传奇的大导演李翰祥合作《金玉良缘红楼梦》。原本定好的角色是由林青霞演林黛玉,当时整个华人影坛对这样的选角是毫无异议的,林黛玉不由林青霞演,要让谁演?张艾嘉吗?


李大导演慧眼识英雄,让张艾嘉演了黛玉,让青霞反串宝玉。这部电影把张艾嘉的演技硬逼得更上一层楼,她演出了黛玉的倔强、高傲,还有她与宝玉你证我证的知心秘密。这部电影更把青霞隐藏在梦幻飘逸底下的英气,理清脉络,提炼出来,为日后的《刀马旦》《新龙门客栈》和《东方不败》遥指出一条未来的发展方向。


不过也因如此,青霞还真的要等到《滚滚红尘》的沉韶华,才终于演成了「林黛玉」。这位原本养在深闺的大小姐,为爱自戕,用血泪、笔墨,挺起弱不禁风的身躯去抵抗父亲的压制,获得自由之后,仍然是用诗用书,用笔墨,用文章,试图在乱世里找到一方栖身的斗室。《红楼梦》的戏词里吟道:「一生心血结成字」,正是这样写照。


对照《黄金时代》电影里的萧红和萧军,同样是笔墨传情,沉韶华和章能才的鱼雁往返、读字知心,似乎少了饥饿,多了教养,同时也少了潇洒,多了政治倾向上的危险不安;当两位主人翁决心苟且贪欢的那一刻,世界末日般的醉生梦死,也来得更加凄楚,更加沧凉。


仅着玻璃丝袜的她,踩着他的黑皮鞋,幽幽滑步到小阳台上,大三拍子的舞曲节奏,旋转的是人世之间爱恨嗔痴的轮回。这是整部电影最大的败笔,却也是整部电影最让人印象深刻、最值得写进影史的经典镜头。


说败笔,乃是因为这场短短的戏、搭配主题曲「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苦愁」是何等气魄,何等格局!这也是第一次我们目睹这对乱世恋人,挺身迎向汹涌澎湃的红尘巨浪,哪怕只是最后一支舞,也要理直气壮地赤脚跳完。


败笔败在导演镜头一带,小阳台四周竟然是赤裸光溜的城市建筑,好几秒钟的银幕时间就浪费在那些屋檐空景上,不见乱世,不见红尘,感受不到「滚滚而来」的不可抗力,感受不到韶华和能才非得要把红披肩揪起来,蒙住头、包住肩,沉落进到自己小世界里的无可奈何。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还好,还有那首陈淑桦、罗大佑的绝唱,至今世间才能有那些隐约的耳语,永远跟随他们两人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