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宝杰:法兰克福学派的技术理性批判演进

技术理性批判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演进的主线之一,其产生、发展有深刻的理论渊源和社会基础。现代技术的内在特质和社会化大生产(全球化)的外在条件,致使科技的人文反思与批判成为近一个半世纪以来或隐或显的主题之一。纵观一百多年来马克思主义的科技人文反思,呈现出从异化劳动理论、物化理论、技术理性批判到技术实践劳动的演进之路。

基于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系统阐述了异化劳动理论。及至20世纪20年代末《手稿》的公开出版,其内含的异化劳动理论成为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的重要理论渊源,这促使西方马克思主义技术批判逻辑的诞生与发展。

异化劳动理论的提出有显著的时代背景,尤其是在主要资本主义国家,机器大工业的展开与完成呈现出这样一种事实:技术革新致使整体技术分解为各式各样的工具机,产品的生产也分解为多个工序,这直接导致人的工作结构方式发生了变革——劳动者变成生产线上的“机器”,现代技术成为束缚劳动者的新枷锁。对于机器束缚的实质,马克思在“劳动二重性”理论中作了详细的阐释,他从资本的生产过程揭示了机器生产促进资本增殖的机制和控制工人劳动的实质。

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奠基人之一卢卡奇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借用了马克思的商品拜物教来阐述自己的物化概念,开启了对发达工业社会的批判。卢卡奇给物化现象作了如下界定:“人自身的活动(劳动),变成了客观的、不以自己的意志转移的某种东西,变成了依靠背离人的自律力而控制了人的某种东西。”基于这样一种物化现象,卢卡奇将自身理论逻辑起点置于批判现代人的生存困境,这与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在本质精神上是一致的。不同之处在于,卢卡奇批判的主题从经济领域拓展至政治意识形态方面,他“把物化同现代社会的理性化过程结合起来,从技术理性对人的主体性发展的负面效应的视角揭示现代社会的物化现象”。如此一来,不管是异化还是物化,追究问题的根源都复归到现代社会的启蒙理性精神,复归到技术理性精神。基于此,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流派——法兰克福学派开启了技术理性批判。

20世纪30年代起,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从韦伯的合理化理论出发,结合物化理论、异化理论,提出技术工具理性批判,开启了技术理性批判的征程。及至《启蒙辩证法》,他们回到现代社会的肇始处,对西方启蒙运动所倡导的理性本身进行了批判,揭示了人类社会进步的代价。他们借用“奥德修斯神话”,追溯“西方文明的真正原则”,试图通过历史解释的进路来解构工具理性。

马尔库塞在《手稿》出版后不久,发表了《论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这部著作以阐释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批判当代人类的文化困境为主旨。在马尔库塞看来,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技术的进步不断重塑社会生活,技术理性成为新的统治力量,技术的政治统治成为不争的事实。作为社会政治统治的技术,造成生活在技术社会中的人转变为单向度的人。基于此,马尔库塞提出一个著名的论断:“技术进步=社会财富的增长=奴役的扩展”,他以此揭示技术进步和技术理性发展的两面性。由此,他倡导,在现代社会劳动者要摆脱既成的奴役,必须要批判技术合理性带来的统治合理性,批判现代技术所代表的理性精神。

与早期法兰克福学者不同,及至20世纪90年代,新一代学者芬伯格在其著作《技术批判理论》中,结合马尔库塞等人的观点,回到马克思的实践逻辑,提出“技术设计批判”。他通过对技术设计案例(远程教育技术)的具体分析,阐明了技术的发展由技术标准和社会标准共同决定。也就是说,芬伯格将解决技术产生的问题置于“技术研究的经验转向”,进而事先规避技术的负面效应,达到人与环境和谐共处,最终实现人的全面发展。

质言之,以霍克海默、阿多诺、马尔库塞和芬伯格为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承袭马克思主义的批判精神,推崇反思启蒙,批判工具理性。然而,批判之后的进路,即如何重构现代性,早期的法兰克福学者没能给予回答,随后的芬伯格虽提出技术批判理应回到技术设计语境,但仍旧没能有效解决问题。技术理性的解构和劳动(者)的解放是统一的,需回到技术实践语境。

马克思把现代技术异化的扬弃置于劳动理论,进而实现人类的解放。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以“劳动”为基点诠释人与自然间的关系,指出劳动“是人以自身的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间的物质转换过程”,是人类“有目的的活动”,是劳动者运用劳动资料改造劳动对象的过程。在马克思看来,劳动者直接掌握的东西是劳动资料,从“身体器官”到“自然物本身成为自然的肢体”的劳动资料,人成为“制造工具的动物”。在马克思看来,“机器的使用”比“机器本身”更重要,也就是说“机器的意义不是机器本身,而是人们用机器所做的事情”。与此同时,马克思还看到了机器使用与资本增殖的内在一致性,他将机器视为“固定资本”。

通过马克思的分析,我们发现从人类诞生之初至今,与人类发展相伴随的是技术的演进,因此,实践劳动亦可称之为技术实践劳动。基于马克思的理论逻辑,可将技术实践劳动厘定为三重语境:其一,技术实践劳动有别于动物式活动,它将猿转变为人;其二,技术实践劳动把人从自然力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使部分人转变为现代社会的单向度的人;其三,技术实践劳动通过变革社会制度、变革交往方式、提升思想境界,把人从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身关系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自由而全面发展的人)。技术理性批判最终要复归到技术实践劳动中来,这种复归使人真正地成为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存在者。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刘宝杰

(作者单位:曲阜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