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李载兰
作者:邹昆山
(一)
李载兰是我高中的同学,我对她常怀感恩之心!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们同在岳阳一中高十三班就读,我身材瘦小,坐在头排,她就坐在我的后面,我们距离很近,一转身,就能和她交谈。当年,她的家庭相对富裕,我衣衫破旧,而她却能穿皮袍子;手表更是大人们的奢侈品,而她却戴在腕上。她的富裕不仅惹起大家的羡慕,也遭人嫉妒,背地里有人斥之为“小资产阶级情调”,骂她是“资产阶级小姐”,用异样和歧视的目光看她,特别是那个团委书记兼我班班主任,更为突出,常以带刺的语言讥讽,弄得她佷难堪。有一次因为对“自卑”一词的误解,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她便豁出去与班主任老师对吵起来,弄得班主任“骑虎难下”,威信扫地,无法收场。后来班主任把我叫去,认为我和她关系好,要我劝劝她,不要动不动就和老师顶撞!我点头应允,但心底里是挺同情她的。我劝她,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并在黑板上写了一句“龙游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不料被一位班干部瞧见,告了密,从此,班主任对我也另眼相看,常常给我们小鞋穿。那时,在学校食堂吃饭,都是围桌站着吃,处在洞庭湖边的学校,干虾是一碗常菜,我不爱吃虾头,因为虾头有尖剌,吃了肚痛,所以我把虾头全吐掉,奇怪的是,李载兰不知为什么,她不吃虾尾,把虾尾全吐掉了,于是饭桌下面,一边洒满虾头,一边洒满虾尾,居然有人又打了小报告,班主任就在全班会上不点名批评:“有那么一桌,不珍惜劳动人民的劳动成果,把虾头虾尾全浪费了!”还好,这顶帽子不算太大,我们也就一笑了之。
读书时,我常常喜欢出点歪主意,一次,刚上完物理课,我便转身对李载兰说:“把你的手表借我用一下。”她奇怪地问:“做什么呀?”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因为物理课刚讲了流体力学,我想利用流量与时间的关系测试一下一次撒尿究竟能撒多少。那年代,手表是贵重物,一般不借的,但是她借给我了。我拿着手表,在厕所测出撒尿的时间,然后拧开自来水笼头,使其流速和流量大致与撒尿相同,按撒尿的时长用杯子接水,便能很直观的从杯中看出一次撒了多少毫升的尿,这显然是一种无聊的游戏而己,当我把手表还给她,并告诉测量结果时,她笑着夸赞道:“你呀,真能学以致用!这表呀,也只有你,我才肯借!”她的话,让我很感动,我内心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姐姐,她对我也确实像姐姐对待弟弟一样关心,天寒地冻,我冷得瑟瑟发抖,她把自己新买的绒衣给我穿,因为伙食费没交够,食堂通知要停我的餐,她便解囊相助,帮我渡过难关。高中毕业,我们在长沙参加高考,考试结束,她回岳阳,而我想去湘潭,到父亲坟前祭扫,因为我想着进了大学,也不知道将来会分在何处,再来父亲坟前祭扫恐怕很难,所以趁现在有闲,尽一尽孝。那正是一个月圆之夜,皓月当空,我先送她到长沙火车站,购好票后,她又反过来送我,怕我没钱用,硬是塞给我六元钱,替我喊了一辆人力车,要车夫拉我到小西门轮船码头,我坐上车时,她叮嘱我返程时,一定要替她买一盒琉璃小鸡玩具,以便送给她的妹妹李载惠。我从湘潭返程途经长沙,跑遍了长沙城,终于买到了,到岳阳一下火车,就直奔她家,她妈妈高兴得不得了,端了一大盆西瓜犒劳我。
在等待高考录取通知的那个暑假,我无家可归,仍住在学校,文家驹校长像父亲一样关怀我,为我提供膳食,李载兰则常常带着妹从塔前街来到岳阳楼,陪同我徜徉在楼台前,畅谈理想,盼望着高考录取喜讯。我们终于都等到了好消息:我被武汉大学录取,她取录在中南财经学院。我们同奔武汉,开始了大学生活。
(二)
岳阳一中高十三班考进武汉高校的共八人。刚进大学,个个意气风发,信心满满,同学间通信频繁,常相约相聚,或同逛闹市,或聚首东湖,或在各校间互访。1956年元旦,我们邀约在中南财经学院相会,李振黄与李载兰自然是东道主,毕竟是学经济的,他们安排得井井有条。元旦舞会上,在彩云追月的音乐声中,李载兰悄悄对我说:“我找助教借了一间房,为你单独准备的,今晚你就到那里去睡。”她的盛情使我很拘束,我只好推说李振黄早为我安排好了。舞会结束,吃完夜宵,她一路陪同送我到李振黄宿舍。第二天分别时,她又叮嘱我:“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说,能帮你的,我会尽力的。”我说:“我现在很好,除伙食外,享受甲等生活补助,每月有三块钱,我每星期有两晚为职工夜校上课,也能捞到些许补助。”没过多久,我得知湖北剧院演出新剧《在康布尔草原》,湖北剧院在阅马场,离中南财院很近,我刚学了“戏剧学引论”,又想“学以致用”了,立即给李载兰寄信,并且在信中夹了一元六角钱,托她买两张票,我想邀她一起看,在约定的时日,我赶到中南财院,她在大门口接我,遗憾的是,只购得一张戏票,她把票交给我时问我,信中是否真的夹了钱,她只收到信,信中无钱,显然是被人抽走,可恶!转背又想,幸喜劫贼良心还没完全泯灭,把信递到了,否则,我定会错失观戏良机,莫名其妙跑趟冤枉路。我只得感谢李载兰垫钱购票,满足了我的需求。便立即掏出八角钱同时趁机把早已准备好的六元钱交给她,我很诚恳地说:“感谢你帮助,这钱早该还给你的。”她死活不肯收,我坚定地说:“你对我这么好,更应该尊重我的自尊!”她这才勉强接过了那凝聚着深情厚谊的六元钱。第二天,我想自己犒劳自己,约她陪我上街买一件上衣,我们在武昌解放路转悠,在服装店里穿进穿出。穷学生,高档服装不敢问津,太次了的又看不上,女性天生对服饰敏感,在每个服装店,她总能挑出一两件,大大方方地在我胸前比比划划,那当口,我分外腼腆,因为我只在孩提时有过母亲这样在我身前比划试衣的经历。我的不自在,自然引来商家诧异的目光,我能读得出,八成认为我们是一对大学生情侣。东挑西选,最后由她作主,选中一件蓝色劳动布的夹克衫,很有点像当今时髦的牛仔服。这件套衫,我穿了好几个春秋,直到它荆吊荆绺吊绺,我还舍不得丢。
一年之后,我躺着中枪,她得到消息,写信安慰,约我相见。临近暑假,我们在中南财院对面的蛇山相聚,我心绪紊乱,萎靡不振,她不断开导我,路过抱冰堂,我更是觉得自己像掉进了冰窟。她借题发挥,以“春寒抱冰,夏热握火”激励我以最大的勇气面对坎坷,随即她将话题一转,说:“我要结婚了。”结婚?我心里突然一震!当时我刚读完《萧红传》,萧红与萧军及端木蕻良三人的感情纠葛情景,立即在我心中浮现:那位贫病交加的才女萧红,正是在蛇山上心事重重地与心仪的男友边走边谈,走过一段凄惋的路。在蛇山的曲径中,她告诉我,她的对象名李立,军官,驻衡阳,原本是邻居,父母作主,她认可了,准备暑假去衡阳结婚,她邀我陪她一起去衡阳,参加她的婚礼,我怎么回答呢?我只能环顾左右而言他,祝贺一通,并说:“今天我作东,为你饯行。”于是我们在彭刘阳路的一家名为大中华餐厅落座。在吃到一半时,她忽然对我说:“你那次送一盒琉璃鸡到我家,我妈留你吃饭,你执意不肯,你走后,我妈把我骂哭了。”我只好慌忙解释,我不懂,你牵着小妹李载惠到岳阳楼陪我散步,也没听你说呀。
送别李载兰,我回到珞珈山,百无聊耐之际.,我决定回岳阳,到文校长家去探访,那正是1957年的暑假,在开往岳阳的列车上,有位身穿蓝色布拉吉的女郎让我脸上浮起了丝丝笑容。暑期结束,我与李载兰再次在蛇山相聚,新婚燕尔,她很兴奋,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无厘头地问了一句:“结婚只怕蛮有味?”她竟然点头傻笑:“是蛮有味。”她于是拿出一张结婚照送给我,真诚地道:“留个纪念吧!”我接过照片,在祝贺她的同时,不知为什么,脑海里忽然又浮现出萧红在蛇山小道上的身影……
这次见面后,我已失去许多自由,接下来,我在珞珈山只能上午上课,下午便变身为修缮组的玻璃工,毕业后,被发配在鄂东的一个小县城,开始了粉笔生涯。岳阳一中高十三班在武汉就读的八位同学均作鸟兽散,很长时间,沓无音讯。
(三)
六七十年代特殊时期,我的唯一选择是当逍遥派,多数时间窝在家中,偶尔也到街上走走,一天下午,我在岳阳先锋路遇见了李载兰的母亲,我赶忙向她问安,得知李载兰毕业后随夫君到了部队,又随部队迁往四川三线去了。在那人人自危的年代,我不便多问,心里却常常惦念着她。特殊时期结束,拨乱反正,我的景况也日渐好起来,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单位有位同事得了白血病,转院到长沙湘雅医院住院治疗,单位领导派我前往医院探视慰问。我走进湘雅医院传达室,翻阅住院病人的病房登记簿,翻开封面,跳入我眼里的第一行竟赫赫然是“李载兰”三字!我蒙住了,天老爷真会开玩笑,从1957年分别,已是二十多年了,怎会在这样的场景重逢呢?这个“李载兰”是我常思念的那个“李载兰”吗?我不敢相信,却又希望真能与她相逢,当即便把病房号记下,待到我慰问了本单位同事后,匆匆赶到目标病室,刚推开门,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邹昆山,你怎么来了?”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便急切地对病床前陪护的青年说:“这就是我常跟你们说起的邹叔叔。”那年轻人立即起身与我招呼,李载兰马上介绍:“这是我的小儿子,他在武汉水利学院当研究生,特为请假来照顾我。”时近黄昏,病房比较昏暗,半躺在病床上的她,脸貌表情我看得不太真切,但从她热情洪亮的声音,我完全能想像出老友重逢时她的兴奋表情,特别是对于久卧病床的人来说,不亚于赢得天降福音啊!
在仓促相见之后,我与她约定,晚上再来看她。
我匆匆赶回长岛饭店,当年这座十层楼的饭店,算得上是长沙地标建筑,我依窗望着下面的五一大道,想起了高考结束曾经在火车站与她道别的情景,世事茫茫难自料啊!谁曾想久别重逢时她竟病入沉疴呢?窗台上,有一只蚂蚁在爬动,我望着它发呆,这么高的房子,它要费多少劲,钻多少缝隙才能爬上来啊,我把手指伸了过去,只要稍稍用力,它的一切努力便全功尽弃,我立即缩回手,哎,我们头上会不会也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我们不及提防的情况下,致我们于死地呢?这也许就是命运吧!谁能预料,只有天知道!
晚饭后,我买了一些水果糕点去到她的病室,相互谈了别后的生存状况。她早由四川迁回湖南,李立转业在湘潭钢铁厂子弟学校任书记,她在湘钢教培中心任会计,她因乳腺癌住院,已摘除,正在康复阶段,估计不要多久就可出院。
癌症是让人读虎色变的病症,行医的同学私下告诉我,乳腺癌治疗后,一般存活期不超过五年,我熟悉的好几位乳腺癌患者,比李载兰后发病,没过几年都相继逝世了。自从见到李载兰后,大约过了七、八年,一直没有她的消息,我暗自思忖,她大概早已不在人世了,忽然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她突然出现在我的家中,我感到无比惊异,她依旧像以前那样风风火火,热情开朗,高声说道:“我啊,真是大难不死,这些年来,湘雅医院经常打电话到我们单位,作跟踪调查,总问李载兰死了没有,有几次还是我自己亲自接到的,我回答说,我就是李载兰,阎王爷忘记勾我的簿,我暂时还死不了!”看到她这样乐观自信的精神状态,我们全家都非常高兴。第二天,她想去父母坟前祭拜,我一直陪着她,在坟前,她又向我讲起以往曾多次对我说过的事:她母亲对她特别溺爱,十几岁就替她做皮袍子,这在当年是奢侈品,只有大户人家的老年人才有资格穿,那时裁缝师傅随口说了句“穿了去死!”被她母亲听到,她母亲哭着在缝纫店的地上打滚,弄得缝纫店遭到街坊的严厉谴责。我接过她的话说:“你现在痊愈得这么好,说不定是母亲保佑你,在阎王殿前打滚,抗议阎王不公。”她听了,报以会心的微笑。
又过了几年,大约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和老伴到湘潭她家作一次回访,我这才第一次见到她的夫君李立,一个标准的政工干部形象,她的女儿热情地对我说:“邹叔叔,我虽然以前没见过您,我妈常常提起您。”我们在她家住了两晚,他们执意要陪我们看一场电影,她的女儿用自行车带我老伴,李载兰也推着自行车过来对我说:“来,你坐后面,我带你!”当我跨上自行车后座,手自然向前挽住她时,我吓了一跳,她的上衣空空洞洞,显然,手术已经把她的前胸割光了。
进入新世纪,我定居长沙,我们同学间常有聚会,她每次都克服种种困难,从湘潭赶来,我问她,现在湘雅医院还跟踪回访吗?她爽朗地说:“从做手术到现在,己经三十多年了,打探我死没死的电话没有了,不过,现在是百病缠身,有冠心病,糖尿病,关节炎,高血压,连肾脏也有点毛病,成了百炼成钢的医院常客了。”
现在看来,已是耄耋之年的她,越来越乐观,越活越硬朗了。
2017.01.08写就
好友李载兰后续
(微信纪实)
李啸竹:
邹爷爷,你好!我是李载兰的孙女李啸竹。我奶奶和我姑姑都已去世了,不知你是否知道?
邹昆山:
什么时候的事?你姑姑身体挺好的呀?她在湘潭万达还购了房子呀?
李啸竹:
我姑姑是2018年4月25日逝世,我奶奶是2018年6月11日 逝世。
邹昆山:
啸竹:你好。惊悉载兰同学及李艾霞仙逝,十分难过,祈愿她们在天之灵无灾无难。
作者简介
邹昆山,网名泰格三星,汉族,1936年出生,1959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长期从事教育工作,系中共党员,湖南作家协会会员,参与编辑出版现代交际学丛书,著有《演讲学》,小说集《彗星光痕》和散文集《落地生根》。
图片:作者征稿说明 《潇湘原创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