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过去了,《审判》真的比《公民凯恩》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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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Huw Wheldon

译者:覃天

校对:易二三

来源:www.wellesnet.com(1962年)


译者按:


卡夫卡在1925年出版的小说《审判》中描摹了一个异化的世界。在读者的眼中,故事不仅营造了个人面对官僚体系时的绝望感,又像是对20世纪纳粹暴行的一种预判。导演奥逊·威尔斯在1962年根据小说拍摄了电影《审判》。彼时好莱坞制片厂制度正在逐步瓦解,中产阶级观众的口味已悄然改变,美国电影分级制度即将替代《海斯法典》,战后的欧洲电影也已经形成一股美学风潮,奥逊·威尔斯在完成了《历劫佳人》(1958)后,终于得以再次执导影片。对于导演首作即轰动好莱坞,深谙好莱坞对导演控制之道,遭遇好莱坞「红色风暴」,流亡欧洲,仅被《电影手册》派影评人赞誉的奥逊·威尔斯来说,执导《审判》是一次无比珍贵的机会。


今年恰逢《审判》上映60周年,在半个多世纪前,当时BBC的高管休·韦尔顿在这部影片即将上映时采访了奥逊·威尔斯。


问:你的最新电影《审判》是一部按照卡夫卡的小说改编的作品吗?


奥逊·威尔斯:是的,我想你可以这么说,虽然并不完全是这样。总的来说,我试图让这部作品忠实于卡夫卡的小说,但在我的电影中,对小说中的几个要点做了改编。首先,电影中的约瑟夫·K的性格并没有真正恶化,当然也没有在结尾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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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判》


问:在原小说中,K被秘密处死了。


奥逊·威尔斯:是的,他在最后被谋杀了——电影中也是如此,但因为我担心K可能被观众认为是一个不值一提的普通人,所以我大胆地改变了结局,使他没有向一切投降。他被谋杀了,看上去和其他人被处决时的情景并无二致,但在小说里,人们说死去的K「像一条狗似的!」在我的改编中,K嘲笑着他们的脸,因为他们无法杀死他。


问:这是一个很大的改动。


奥逊·威尔斯:也没有那么大,因为事实上在卡夫卡的叙述中,他们也无法杀死K。在结尾,最后那两个人被派到野外去谋杀K时,他们无法下手,不断地把刀子递来递去。小说里的K最后是想求生的,但他就这样死了,而且是在呜咽声中死去。现在在电影中,我只是用 「砰」的一声取代了那声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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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有没有想过以两个刽子手用刀刺向K的方式结束影片?


奥逊·威尔斯:不,对我来说,刺向K的结局有点儿像一个犹太知识分子在希特勒出现之前写的芭蕾舞剧。要是卡夫卡活到纳粹这个年代,我肯定他不会在经历了六百万犹太人被屠杀的惨剧后,还忍心写这样的一个结尾。卡夫卡在《审判》中展现了对纳粹暴行的预判。我并不是说我的结局特别好,但这是我想到的唯一结束影片的办法。我必须加快K的死亡。


问:对改编这样一部公认的杰作,你有没有什么担心?


奥逊·威尔斯:我没什么心理包袱,因为电影是一种如此不同的媒介。电影不是小说的插图,它的作用不是简单地把文字变成对白而已,而是用独特的方式呈现原著的思想内涵,电影就是电影,不可替代。电影导演处理小说的方式和剧作家改编小说的方式相同——原素材只是一个跳板,导演会创造出新的作品。所以说我对改编卡夫卡的小说没有什么顾虑。如果你将电影视为一门严肃的艺术,你就会认识到电影改编不是对原作的说明,而是和小说具有一样的价值。


问:所以在你看来,这不是一部「改编自卡夫卡小说的影片」,而是一部以《审判》作为基础的新作品?


奥逊·威尔斯:甚至不是「基于」,这是一部灵感来自小说的电影,卡夫卡是我的合作者,是我的伙伴。这听起来可能有点浮夸,但它的确是一部奥逊·威尔斯的电影,虽然我试图忠于卡夫卡的精神。小说写于20世纪20年代初,但我们在1962年拍了这部电影。不过现在它的确成为了我的作品,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想让它具有更多的正当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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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多年来,人们对《审判》有许多不同的解读。许多人说这是一则个人对抗权威的寓言故事,还有人说它象征着人类与不可战胜的邪恶的对抗......你觉得你是否在影片中呈现了这样的含义?


奥逊·威尔斯:我认为一部电影,或者说一部好的电影应该像一本好书一样引起人们的多种解读。具有创造性的艺术家应该避免分析自己的作品,所以请你原谅我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我推荐你去看看这部电影,它有自己独到的阐释,我希望你能对它有自己的理解。


问:当我听说你在拍摄《审判》时,我并不感到惊讶,因为我觉得你很擅长呈现普通故事背后的深意。这次你和「伙伴」卡夫卡合作的还顺利吗?


奥逊·威尔斯:你这么说很有意思,因为当我意识到自己正在拍这部作品的时候,我也很惊讶。更让我意外的是,我把它完成了。这是一部非常昂贵的电影,一部大制作。可能在五年前,没有哪家发行商或者哪位制片人愿意来投这样一部影片,但最近全球的电影业已经开始发生变化,电影人迎来了新的时刻,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们是更好的电影人,而是说旧的发行系统已经开始奔溃,观众更开放了,更愿意接受一些比以往难懂的电影。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来说,《审判》是一部民主化的作品,这是一部前卫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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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如今,像《审判》这样的电影拥有了更多的预算,可以和商业院线的观众见面,你觉得这有意义吗?


奥逊·威尔斯:这当然有意义,是一件很好的事。我的意思,现在很多看似艰深的题材都被拍成了主流电影,既质量高,又受观众欢迎,比如《广岛之恋》和《去年在马里昂巴德》。我不太喜欢这两部电影,但我很高兴它们能和观众见面。我觉得阿伦·雷乃可能会痛恨《审判》!但更重要的是,这样一部看似是实验片的作品能够进入到主流观众的视野,和那些商业片一起竞争。换句话说,传统的商业电影正在消亡,我觉得这给新的电影带来了转机和希望。


问:如果《审判》拍摄于五年前,您觉得它会是什么样子?


奥逊·威尔斯:我不认为它会在五年前被制作出来,但如果它被拍出来,它只会在艺术影院放映,而且会被制作成一部冗长、晦涩、实验性的电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由安东尼·博金斯、让娜·莫罗、罗密·施耐德,如此多明星联袂出演的电影!你可以想象一下拍这部作品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是我四年来得到的第一份导演工作!


问:所以你一直都很爱电影,对吗?


奥逊·威尔斯:是的!我已经陷进去了。如果我只是在剧院里工作,我想我可能会一直排戏。但在接触了电影,拍了电影之后,我觉得它是我见过的最棒、最美好的艺术形式,也是我想继续尝试的形式。正如你所说,我爱上了电影,真的非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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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听说电影里原来有一个场景:卡汀娜·帕辛欧扮演的计算机科学家对K说,他最终的命运可能是自杀。但是现在的版本里我们已经看不到这个场景了。


奥逊·威尔斯:是的,那是一个很长的场景,大概有10分钟,我在巴黎首映的前一天剪掉了它。这场戏的内容就是约瑟夫·K让电脑给他算命,这是我的创意。那会儿我们还在做混音,距离首映式也很近了,而我只看过一次全片,在最后一刻,我决定删去这个场景。这应该是全片中最好的一场戏,但很显然它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很显然哪儿出了问题,我搞不清楚。这场戏的主题是「自由意志」,且带有黑色幽默的色彩;这也是我一直想讨论的话题。我和K都反对系统和机器对人的压抑,向往自由。


问:你为什么选择在南斯拉夫拍摄了影片的大部分场景?


奥逊·威尔斯:在我看来,我们所处理的故事可以发生在「任何一个地方」,但当然这个地方是不存在的。当人们谈到这个故事的普世性时,你必须意识到它开始于哪一块地域。卡夫卡出生于布拉格,所以为了寻找和奥匈帝国相近的场景,我去了南斯拉夫西北部的萨格勒布。我没有去捷克斯洛伐克,因为那里还没有出版卡夫卡的书籍,他的作品在那里依然被「流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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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如果有的选,你会去捷克斯洛伐克吗?


奥逊·威尔斯:是的,我一直在想,如果在捷克斯洛伐克拍《审判》会是什么样,似乎就应该是捷克斯洛伐克,因为卡夫卡正是在这儿写出了他大部分的作品。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是在萨格勒布拍的,那里的老街看起来很像布拉格。寻找带有奥匈帝国气质的欧洲现代城市,这并不是我们在南斯拉夫拍摄的唯一原因,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们要拍一个大型的工业博览会的场景,需要拍巨大的建筑,比电影制片厂大得多。影片中有一个场景,我们需要在一个建筑空间内放上1500张桌子,但是在法国和英国没有任何一个制片厂能放得下。我们在萨格勒布找到了一家大型工厂。因此,拍摄地带来了一种肮脏的现代感,仿佛潜入了19世纪的黑暗中心,并成为了影片风格的一部分。


问:你在巴黎一个废弃的火车站——奥赛火车站拍了不少素材。


奥逊·威尔斯:是的,关于这点有一个非常奇怪的故事。我们在巴黎拍摄了两个星期,然后计划马上动身去南斯拉夫,在那里布景。星期六晚上6点传来消息:布景不仅没有准备好,而且甚至还没有开始建造。

那时在巴黎也没有任何片场可以用来布景。那天是星期六,我们原本星期一就要在萨格勒布拍了!我们不得不取消一切,暂停拍摄。我当时在酒店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我看着窗外偌大的月亮,那是一轮皎洁的满月。我的眼前奇迹般地出现了两个月亮,它们像是来自天堂的征兆。每个月亮上都有数字,我这才意识到它们是奥赛火车站的时钟。凌晨5点,我走出房间,走进了空空荡荡的火车站,在那里我看到了卡夫卡笔下的世界——律师的办公室,法院的办公室,寂静的走廊,一切都带有一种儒勒·凡尔纳式的现代感,我觉着这很符合卡夫卡小说中的气质。到早上8点,我就决定接下来七个星期都在这里拍摄。

如果你看过影片,你会发现不少场景都是在这个火车站拍的,这里不仅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而且还充满了悲伤——那种人群在站台等待带来的悲伤。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神秘,但实际上火车站是一个被鬼魂环绕的地方。《审判》的故事和等待的人们有关,他们等待着自己的文件被签好。整部影片充满了和官僚主义作斗争的无望感。等待文件被签署的过程就像等待火车,奥赛火车站里有很多难民,他们在这里被送往集中营,阿尔及利亚人聚集在此,所以这里是一个充满悲伤的地方。当然,我的电影的底色也是悲凉的,所以简而言之,火车站给电影注入了现实主义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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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对奥赛火车站的运用是否改变了你对影片的设想?


奥逊·威尔斯:是的,我还曾打算把《审判》拍成一部完全不同的没有布景的电影。正如我所做的那样,这部作品由逐渐消失的布景组成。现实感的元素将变得越来越少,观众会意识到这一点,以至于布景将被减少到只剩开放空间,仿佛一切都已溶解。这个巨大的废弃火车站给电影带来了荒凉感和虚无感。那真是一个巨大的布景。


问:你自己对《审判》有什么感受吗?你觉得这部作品已经完成了吗?


奥逊·威尔斯:今天早上,我在火车上碰到了彼得·乌斯蒂诺夫,他的新电影《战海风云》刚刚开拍。我对他说,「你对你的电影感觉如何,你喜欢它吗?」他回道:「我不是『喜欢它』,而是为它骄傲!」 我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一样自信。我对有机会拍《审判》心怀感激。我很享受拍摄的过程,但不包括剪辑的部分。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审判》是我拍过的最好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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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你对观众的评价有什么反应?


奥逊·威尔斯:我觉得这是个有趣的问题。我觉得电影这门伟大的艺术形式没有逼迫导演去考虑观众的问题。事实上,我觉得考虑观众是不可能的。要是写戏剧剧本,可能我会想到百老汇和西区的观众爱看什么,考虑到他们的社会地位,考虑到他们的品味。但对于电影,我从来就没想过观众怎么想。我只是想作家写作一样去拍了一部电影,并希望观众可以接受。我不知道公众对《审判》会做出怎样的评价。自由地在作品中表达,《审判》不为某一类人拍的,而是为所有人拍的一部电影。它不仅是拍给现在的观众看的,只要电影这门艺术还存在,我想它会被更多的观众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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