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妇人》:1868到2019,女性的天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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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婷

《小妇人》扉页引用了十七世纪英国清教牧师约翰·班扬(John Bunyan)的《天路历程》(‎The Pilgrim's Progress‎):

那么去吧,我的小书,向一切

愿意接受和欢迎你的人展示

那些你深深藏在心底的东西;

Go, then, my little book, and show to all

That entertain, and bid thee welcome shall,

What thou shalt keep close, shut up from the rest,

并抱着希望:让你告诉他们的事

使他们永远幸福,使他们立志

做个比你比我好得多的朝圣者。

And wish what thou shalt show them may be blest

To them for good, may make them choose to be

Pilgrims better by far than thee or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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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妇人》中译本书封。译林出版社1998年版。

那种意气风发、胸怀天下,动人心魄。小时候喜欢主人公乔·马奇(Jo March)的这一点, 现在也一样。看着电影中少女乔·马奇的不拘小节,更理解她的长短之处,也更明白自己的。会努力修炼和更进,但不会改变,依然倔强,依然黑白分明;如今每写完一篇论文或评论,也都怀着同样的心情,希望它飞到更广阔的地方。

长大之后读《使女的故事》,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也曾提到约翰·班扬对她写作风格的影响,并将班扬与威廉·布雷克、艾米丽·迪金森并列为对她影响最大的作家——布雷克是英国浪漫主义艺术家,代表作包括绘本史诗《弥尔顿》,迪金森和《小妇人》的作者奥尔科特同样是新英格女作家。这三人都是宗教神秘主义思辨者,而阿特伍德更信奉约翰·班扬在《天路历程》中所说的,认为书会拥有自己的生命,会代作者去更遥远、或许未知的天地。

1994年电影版里,薇诺拉·瑞德演活了小说中黑发明眸的乔。2019年的电影版里,纤细、金发的西尔莎·罗南(Saoirse Ronan)虽然未必是我们心目中的乔的样子, 但也演出了她的热忱、骄躁和心气。电影努力还原了奥尔柯特的真实生活:作为一个思想超前的女性主义者,她终生未婚,始终以写作支持着自己和家人的生活。2019年版还为原著的书迷们呈现了《小妇人》出版的过程。奥尔科特确实碍于出版商的要求,将结局改成三对姐妹都嫁做人妇的“皆大欢喜”,也确实像影片中呈现的那样,按出版商的要求将乔与教授定情的那一章称为“伞中情”。电影的改编让情节发展更戏剧化,也能更清楚地看出《小妇人》对它之前的女性小说包括勃朗特姐妹和简·奥斯丁的《理智与情感》的借鉴,比如年轻气盛的女孩告别了轰轰烈烈的初恋,嫁给了上了年纪但稳重体贴的绅士。这未必是她们自己的想法,但却是当时流行的浪漫小说的写法。正如电影里出版商所说:浪漫才卖得出手。《小妇人》最终出版于186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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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版《小妇人》剧照。

奥尔科特成长时期,美国独立运动已经过去一个世纪,父母都是废奴主义者,生在美国新英格兰的她比一个世纪前生活在英格兰的奥斯丁更自由,但她的自由依然有限——尽管女作家的环境改换了新的天地,那个新的国家依然带着同样的偏见,女主角依然“不是嫁人就是死,二选一”;身为女性,无法为自己谋得像样的职业或在社会占有一席之地,如果出身平凡又想改变命运,则只能嫁人。是啊,“民主”、“自由”、“平等”、“独立”,这些概念都由“国父”提出,美国开国革命家有哪些是女性?或者说,有哪些女性被允许留名,又像她们的男性同仁那样被大众熟知和纪念?历史进步和我们的想象总是有落差,回到历史语境中品味和思辨后更见真意。“进步”的概念,从启蒙时代开始都带着特权。

《小妇人》也永远是美国的道德预言。奥尔柯特的父母都是废奴主义者丶女权主义者和超验主义者,母亲更是美国第一批专业社工。这也是为何在强烈的宗教色彩之外,《小妇人》花了很长的篇幅描绘访问、资助和服务穷苦邻里和同胞的细节。2019电影版中,马奇夫人道:”我这辈子都在为自己的国家感到羞愧”,也是特朗普时代美国自由派常见的态度。在反思式的爱民爱国情怀之外,《小妇人》的道德感也体现在宗教精神与实践上。奥尔柯特的父亲在波士顿办过实验学校,也与当时同样生活在波士顿的着名作家艾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丶梭罗(Henry Thoreau)等人同为超验主义俱乐部的成员。2019电影版少了1994版和原书直白的宗教论述,但依然带着明显的新教伦理,从父亲的前线来信和梅格的新婚宣言中可见一斑:“等待的时光中也是劳作的时机,不致于荒废光阴”,“我要和他一起努力劳作”。这种新教伦理又是非常美国式的,不仅是韦伯(Max Weber)在着名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The Protestant Ethic and the Spirit of Capitalism)中所引用的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为经济活动赋予的伦理意义,还包括努力工作丶勤奋之道之外的个人慈善和社会团体慈善,相比之下,国家主导的公共机制是第二位的。

这一点,我们这代人也许有不同看法。在梅格婚礼的那天,导演格蕾塔·塞莱斯特·葛韦格(Greta Gerwig)努力加入了第三波女权主义的言论,强调个体自我选择(“我的选择和你不一样,并不代表我的选择是错的”),但现在的我们都知道要做出选择,必须有相应的环境支持,因为权利是个集体的、公共的、复合的概念。如果没有机制,我们将永远孤单。

“乔,难道你真的不能?”

“Teddy,亲爱的,我真希望我能。”

"Oh, Jo, can't you?"

"Teddy, dear, I wish I could!"

很多读者小时候都执着于乔和劳里分别时的这段对话,如同执着于青春。朋友们回忆起来,都认为劳里是英俊少年的代表,但很可能是青春时代的记忆为我们美化了他的样子。再回过头去看原著,乔其实在给家里的信笺中花了很大篇幅描绘“教授”,那位来自柏林,流浪到新大陆的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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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版《小妇人》剧照。

“他是一个地道的德国人——相当健壮,有着一头乱蓬蓬的棕色头发,胡须浓密,鼻子端正,目光很亲切。听惯了美国人说话时要么刺耳、要么含混的腔调,巴尔教授的声音听起来洪亮悦耳。他衣着破旧,手很大,除了漂亮的牙齿,脸上的五官真没有好看的。可是,我还是喜欢他。他头脑聪明,亚麻布衬衫很挺括。虽然他的外套掉了两个钮扣,一只鞋上有块补钉,但他看上去仍有绅士风度。他嘴里哼着调,神情却很严肃。他走向窗子,把风信子球移到向阳处,然后抚弄着小猫,小猫像对待老朋友一样任他抚摸。”

“ ‘我想知道那个意志坚强的女士是谁,她那么勇敢地在这许多马车前奔走,这么快地在烂泥路上穿行。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我的朋友?’

“‘我在买东西。’

“巴尔先生笑了。他的眼光从街道一边的泡菜坊扫到另一边的皮革批发商行。但是他只礼貌地说道:“你没有伞,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帮你拿东西吗?”

“可以,谢谢。”乔的面颊像她的丝带一般红了,她不知道他怎么想她的,可是她不在乎。一会儿她便发现自己和她的教授在手挽手走。她感到太阳似乎破云而出,光芒耀眼,世界又恢复了正常。这个正在涉水走着的妇人幸福透顶。

‘我们买什么呢?’乔问。她忽视了她问话的后一部分,走进店里装作愉快的样子闻着水果和鲜花的混合香味。

‘他们吃不吃桔子和无花果?’ 巴尔先生带着父亲般的神气问。

‘有多少吃多少。’

‘你喜吃坚果吗?’

‘像松鼠一样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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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版《小妇人》剧照。

1868年的乔找到了知己, 2019年的葛韦格和我们一样,知道这样不够,世界需要比恋人的怀抱更广、更宽阔。葛韦格被认为对《小妇人》这部经典作品作出了当代的回应,包括在画室中艾美和劳里关于女性也能成为杰出艺术家的对话、请来以女权主义著称的艾玛·沃森来重新演绎相对传统的大姐梅格、对教授移民身份的认可等等。但2019年的道德预言依然关于回归,电影结束在姐妹几人都回到家乡,连同她们的夫婿、孩子在草坪为母亲庆生,而我们在当代美国华裔演员、剧作家黄艾莉(Ali Wong)的移民故事里才能找到共鸣。在后者编、导、演的电影《两大无猜》(Always Be My Maybe)中,两位青梅竹马的主角在异乡重逢,但并没有一起回到故里,而是一起踏上了征途。因为我们是后者,所以也更明白移民叙事中的勇气、收获和失落。因此2019年版的《小妇人》触动我们的,并不仅仅是电影和小说原著中永不褪色的纯真情感,更在于我们自己在成为乔的旅途中,带不走的友情、社群、家人,和永远在质疑状态的归属感和根。这是我们的天路历程。

责任编辑:朱凡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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