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秦晖 来源 | 澎湃新闻
本文系2018年4月2日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秦晖在上海喜马拉雅美术馆发表题为“21世纪的全球化危机”的学术演讲。由澎湃新闻记者依据现场录音整理首发。
01
这两年里
最异乎寻常的两件大事
从两三年前开始,就是2016年,大家就开始感到,有很多异乎寻常的事情发生。
第一件事,英国脱欧,这个事情出乎很多人意料。
第二件事,美国选出一个既不是传统左派、也不是传统右派的奇葩总统,这也是出乎很多人意料的。而且他上台以后提出的一系列主张也非常令人吃惊。不管是传统的左派还是右派,都没有想到过会这样。
到底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
以前我们经常讲,左派上台右派会骂,右派上台左派会骂。可是英国脱欧和特朗普上台这两件事情,好像都不能以我们过去传统意义上的左右派来称之。
于是这两年出现了一个词用来描述这一类现象。这并不是一个新词,但是这个词在最近这几年用得特别广泛,就是“民粹”,populism。
以整体性的人民的名义侵犯个人权利和自由,并不仅仅是侵犯精英的权利和自由,同时又以街头运动、集体暴力破坏民主程序,以人民领袖的名义来垄断公共决策,这就被认为是民粹主义。
但如果我们看特朗普胜选的全过程,我们真的很难说,他的胜选和民粹主义有什么关系。
事实是,在资金、媒体支持都不占优势,在政界、商界、学界主流意见都不看好的情况下,特朗普以完全符合法定程序的民主方式登上总统宝座,粉碎了美国民主受金钱和媒体操控的神话,证明了美国的国家权力确实是人民所授,民主在美国绝不是虚伪的。
但是,不是虚伪的,它是不是好的呢?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我们可以说,特朗普的胜选在程序上确实体现了民主的胜利而不是民粹的胜利。
特朗普当选后的很多作为可能不正确,但迄今为止,没有权威意见认为他超越了美国法律所规定的界线,认定他有违宪的举动。
说穿了,人们对特朗普的当选以及对他当选之后很多政策的不满意,实际上是人们对美国现状不满意或者说是一种无以解释的愤怒或困惑的反映。
特朗普当选和英国脱欧等令人大跌眼镜的事情一样,是在全球化走向出人意料的时代,人们对如今这个“乱了套的世界”不知所措的结果。
由于不知所措,所以他们对左派的主张失去了信心,对右派的主张也失去了信心,于是就选择接受了很多在常理上不可能被接受的东西。
特朗普的言行不正确,其实正是以往正确的言行效果不佳所引起的反弹。
02
历史轮回
全球化再次走到令人困惑的境地
为什么会有无以解释现状的困惑呢?
我们的话题就从特朗普当选到底是不是民粹主义,转向为什么全球化走向了当下这种令人困惑的境地。
其实历史上不是没有类似的现象。
1918年,一战刚结束,包括中国人比如陈独秀在内,当时的人们也是非常乐观的,但是后来变悲观了。一战后,几大帝国纷纷解体,整个欧洲地区出现了大片宪政民主国家,但到三十年代,它们中的绝大多数成为“民主失败”的案例,不是像沙俄那样变为左派极权国家,就是像德国、意大利、西班牙、匈牙利那样变成右派极权国家。
我们看到最近这些年,有很多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
比如2010年爆发的“阿拉伯之春”运动,原来大家认为那是阿拉伯国家实现民主的大潮,实际上演变为一场原教旨主义的大潮,成了“阿拉伯之冬”;
比如2010年前后的欧洲主权债务危机;
比如2008年的全球经济危机
……
这些现象和我们现在看到的一些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不管是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还是英国脱欧,都使得西方原来的主流理念——左翼的社会民主主义和右翼的新自由主义——同时遇到挑战。
长期以来,西方是有左右之分的。
最简单地讲,在公共领域,左派主张福利国家,右派主张自由放任。右派强调市场竞争,这是最主要的,他们认为竞争能带来效率,带来经济的活力,面包做大了,所有人都会有面包吃的。然后左派认为平等更重要,所以需要福利国家来给大家提供社会保障。
像这样一些争论,长期以来一直是西方国家左右政党轮替的一个基本线索。大体上就是,左派当政一段时间,选民会抱怨福利国家养了太多懒汉,导致国家经济活力不足,然后就选右派上台。右派上台后,搞自由放任太厉害了,大家又会把左派选上来。
可是,无论是特朗普当选还是英国脱欧,似乎都既不是左派的胜利,也不是右派的胜利。
他既仇恨福利国家,又反对自由贸易,在传统的西方左右派的划分中,你是找不到这种人的。
不论是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还是英国脱欧,都是贸易保护主义和仇恨福利国家这两种东西的结合。
03
从皮凯蒂的书到特朗普当选
有些事情已不能回避
皮凯蒂在《21世纪资本论》中认为,西方从八十年代以来再度出现两极分化,原来已经基本解决的贫富差距问题又再重新强化。
皮凯蒂的书引起了很大的关注,他提出的问题完全是真的问题,反对他的基本上是传统的右派,他们认为皮凯蒂书中讲到的西方贫富分化的现状夸大其词,实际情况没有那么严重。总而言之,他们主要针对的是皮凯蒂所讲的事实。
从皮凯蒂的书到特朗普当选,我觉得有些事情已经不能回避了。
因为特朗普当选本身就和这些事情有关。如果不是美国穷人特别是白种穷人的强烈诉求,特朗普根本不可能当选。
但是,皮凯蒂本身是怎么解释他指出的贫富分化问题的呢?皮凯蒂等于没有解释。他的那一大本厚书,主要是要证明,西方的贫富分化很严重,但这种贫富分化到底是怎么来的,实际上他并没有做出论证。
他的论证依据的是一个很武断的公式,就是说,资本利润率通常情况下一定高于经济增长率。因此他认为,在任何情况下,如果国家不严厉地节制资本,那么这个社会肯定就会越来越不平等。
他说,为什么以前我们一度以为这个问题好像不那么严重呢,那是因为以前世界很多地方的经济都处在不正常的高增长状态,也就是所谓奇迹状态。如果增长率异乎寻常地高,那么就可以使上面的公式暂时不成立。也就是说,资本收益率一般来讲是高于经济增长率的。
但是皮凯蒂认为,这只是个奇迹,而奇迹是不能持久的。奇迹一过去,社会就回归正常,而这个正常在他看来,两千年以来都是不变的。
皮凯蒂对当代西方贫富状况的描述主要依据大量统计数据,我觉得完全是有道理的。但是他要证明两千年以来都是这个样子,实际上没有任何根据。因为要找到两千年以来的统计数据是完全不可能的。这可以说就是一个假定。
他的这个解释显然是不行的。他的这个解释就等于说,以前的平等,或者说以前相对而言不平等不是那么严重的状况,纯粹就是因为高增长造成的暂时性现象。但是高增长是奇迹,而奇迹是不能持久的,所以这个问题就是解决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