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的遮羞布,被这部韩片佳作撕开了

从2015年的《这时对,那时错》开始,金敏喜与洪常秀已经合作快十个年头了。

金敏喜对于洪常秀而言,就像丽芙·乌尔曼之于伯格曼、乌玛·瑟曼之于昆汀,让洪常秀的电影如有神助,找到了全新的主题,更得到了表达主题的最佳方式。

在邂逅金敏喜之前,洪常秀关注的,是知识分子在灵与肉上的复杂关系;在此之后,洪常秀不再那么拧巴,电影故事虽逃不过文化人身上的普遍问题,但他找到了更形而上的命题,用男女间的情欲关系,探讨人性中虚伪与坦诚、模糊与清晰、良善与邪恶等一系列的相悖现象。

由他和金敏喜合作的新片《在溪边》,便是这样一部表面上平淡如水、实则耐人寻味的佳作。

金敏喜准确细腻的表演,还让她在第77届洛迦诺国际电影节上,拿到了最佳表演奖。

片中,金敏喜扮演的大学讲师正为系里举办的短剧节发愁,原本排练的短剧节目,由于年轻的男导演同时与三位女学生私下约会,导致节目无法推进。

为了让班上其他四名女生过关,排演新节目,女主角邀请到许久未见的舅舅赶场救急,后者曾是知名的导演和演员。

可就在排演过程中,提携过女主角的教授,屡屡向舅舅暗送秋波,表达爱意。新节目能否在短剧节顺利过关?舅舅与教授之间的暧昧关系,将会如何发展?女主角似乎只能旁观这一切,无法左右发展方向。

从表面上看,《在溪边》的戏剧张力极弱,只不过是在一桩校园的风流韵事中,穿插些知识分子的无病呻吟。

可一旦细究电影内在的叙事逻辑,你会发现,洪常秀试图传达的,是理解他人内心真实想法的徒劳无功,是揣度他人善恶秉性的无能为力,是偏见造成的先入为主,是误解导致的情感破裂。

换句话说,《在溪边》似乎又在重申萨特的那句经典论断——他人即地狱。

影片开场的第一幕,是女主角在溪边画画,这个场景将会以不同的景别,不断出现。它一方面交代了女主角的工作过程,但更重要的是,它暗示了女主角对待周遭世界的态度:冷眼旁观,试图记录。

女主角就像是我们的“眼替”和“心替”,去审视电影里的各个角色,去揣度每个人的内心世界。

这也是为什么,电影中发生的所有事件,女主角并没有参与。

不管是女学生们排练短剧,还是年轻导演与三个女孩的情感纠葛,或是舅舅与教授之间的恋情,在跟这些情节有关的场景里,女主角始终处于画面的边缘位置。

所以,舅舅一亮相,表面上看,他是以救星的身份降临,但实际上,他是个潜在的威胁。

舅舅虽然是个知名的导演和演员,专业能力过硬,但通过后续剧情,我们知道,舅舅早已因为某个舆论事件而“塌房”,跌落神坛,如今只是经营着一家小书店。

不仅如此,舅舅所取代的年轻导演,正是因为“海王”一般的劣迹遭到驱逐。这让女主角虽然在舅舅面前毕恭毕敬,可实际上,她早已设起了心防。

这一切担忧,只是女主角的妄想吗?并非如此,对自己有恩的女教授,在殷切地表达了爱慕之情后,迅速与舅舅打得火热。

在此,不得不提的是,金敏喜精准的表演,让我们跟随她的情绪,一道陷入困惑和苦闷。

三人在教授的办公室见面时,当舅舅起身,渐渐靠近教授,女主角的脸色变得阴沉,随后拱手扶额,愁容尽显。金敏喜通过这一表情和动作上的变化,折射出女主角细微的情感波动,也在不动声色地告诉我们,她已经察觉到舅舅与教授之间的猫腻。

尤其当舅舅在教授家中赏月,二人随后确定关系,女主角虽然未对此表示反对,却以阴阳怪气的语调,问过舅舅当天晚上的具体情形。

最值得玩味的一幕,是舅舅在碰到那位年轻导演后,不但没有任何指责,反而当着女主角和一众女学生的面,将年轻导演请到一旁,私下聊了起来。

舅舅因为何事遭到舆论抨击?他与教授之间的关系,真的如此不堪吗?他又是否向年轻导演讨教过“海王”招术,用来对付女学生?这些极为关键的信息,洪常秀并没有给出。

换句话说,《在溪边》只展现角色的生活切片,而隐藏其内心的真实想法。即便是与三个女孩同时约会的年轻导演,洪常秀依旧没有将他塑造成单薄的渣男,还在晚间约会的戏份里,借其中一位女孩之口,向我们道出:“如果一个人的真心都不能打动另一个人的话,还有什么可以呢?”

以至于影片高潮部分,当女主角当面质问舅舅,如果他和教授在一起,是否会离婚呢?而舅舅给出的答案竟然是,他早已和妻子在去年分开了。

也就是说,当我们和女主角一样,凭借表面现象进行揣测,自然地认定年轻导演是个渣男,女学生太过无脑,舅舅毫无道德底线,而教授则过分轻浮,事实究竟如何?洪常秀并不打算给出答案,他只是用这些一鳞半爪的信息,真实地还原着我们与他人相处时的内心感受。

不仅如此,洪常秀又通过两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桥段,告诉我们,邪恶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真相的尽头或许什么都没有。

一个是女主角回忆起曾经的“灵异”经历,眼睛突然流了三天血,医生也束手无策,缠上绷带后,女主角竟然在第三天,看到了一片蔚蓝的天空中,飘浮着几朵云。

另一个是影片最后,当女主角沿着河道上游走去,消失在画面中,舅舅急促地唤起她的名字。不一会,女主角面带微笑,回到了镜头前,她欣喜地回应舅舅:“那里什么都没有。”

紧接着,洪常秀以一个《四百击》式的定帧画面,结束了整部电影。

看似戛然而止,却让人若有所思。

不管是女主角在绑上绷带的前提下,看到了一片蓝天,还是在河道尽头,顿悟到“什么都没有”,本质上都在指向影片的主题——我们无法完全洞悉他人的内心。

这便是《在溪边》的趣味所在。洪常秀用一系列或显性或隐性、或狗血或真挚、或直白或深奥的情节,将他悲观主义的态度,用一种游戏化的叙事逻辑,不断地打碎、重组、推翻、再造,从而呈现出一个内蕴丰富的电影文本。

如今,摆在洪常秀面前的最大的关卡,或许是如何从无趣的对话中,提炼出更凝练、更有节奏感的生活语言。

片中,不管是教授对舅舅的奉承追捧,还是舅舅与四个女生酒后谈心事,仍旧显得琐碎啰嗦,失去了紧凑感。

我们能明白洪常秀想要追求的日常氛围、写实风格,但毫无情感浓度的絮叨并不等于艺术水准高超,这也是洪常秀与小津安二郎、侯麦这些顶级电影大师的差距之一。

如果能将人物间的对话设计得更高效、情感浓度拿捏得更紧凑,洪常秀的电影必然会跨上更高的台阶。

花无宴

责编 柴颖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