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的头衔太多。
“最年轻的百花影后”“Discovery电视台导演”“奥斯卡评审委员会委员”“两届金马奖影后”
“金马奖最佳导演”“第一个为奥斯卡颁奖的华人女星”
她是青春甜美的小花,是风情旖旎的红玫瑰。
她就是陈冲。
想说陈冲,必然绕不过她的美。
跟现在千篇一律的网红脸,过目就忘的人造美女不一样。
80年代能在人们心中留下印象的美人,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风韵。
不能复制,不可替代。
1979年,陈冲凭借电影《小花》走进大家视野。
开始的美是青葱的。
人面桃花,顾盼生姿。
像刚刚出落的邻家小妹,咬着嘴唇,有些腼腆的一笑。
也凭借着这个角色,刚满18岁的陈冲当选了第3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女演员。
史上最年轻的百花影后。
要知道,那时候评选百花奖,要从3毛一本的《大众电影》上把选票剪下来。
填好内容后自付邮费,邮寄到百花奖评选的编辑部。
比今天给爱豆打榜应援还要麻烦。
用现在的话说,她是当年全国最红的流量。
红到什么程度?
在网络尚未普及,电视都是稀罕物的年代,却几乎人人都认识她。
陈冲出门坐公交都要挡着脸,生怕被围观。
甚至还不经意间引领了“潮流”。
“奶油小生”这个说法我们都不陌生。
这个词的渊源,其实是当年同剧组的唐国强过生日想吃奶油蛋糕。
陈冲打趣他说,你长得这么白肯定是因为喜欢吃奶油,是个奶油小生。
谁想这个说法传开了,还用到现在。
《小花》时期,观众喜欢她,是因为她美得天然而纯粹,美得惹人怜爱。
1987年的《末代皇帝》中,她的美有了更细腻的层次。
在片中她饰演溥仪的皇后婉容。
此时的大清气数已尽,所谓登基也只不过是让溥仪做一个傀儡皇帝。
婉容对一切看得明白,却身不由己。
登基大典上,她看着眼前的声色犬马,独自一人坐下。
然后拿起花吃了下去。
旖旎,流离。
丝丝缕缕都是缱绻的风情,边边角角皆为哀恸的苦楚。
她的美藏在眉峰微蹙,融进清泪静流。
这场戏,拍出了哀婉绝艳。
同时又给角色赋予了一层lotus eater(源自《奥德赛》,有醉生梦死之意)的隐秘思绪。
等到了《红玫瑰与白玫瑰》里,她美得张扬又决绝。
邀请振保去茶室,王娇蕊用餐刀挑起一点花生酱放到嘴里,暧昧说着:
”我是个粗人,喜欢吃粗食。“
眼波流转,若有若无。
在对方说吃花生酱会发胖之后,她眼神轻轻扫过,又把餐刀递向对方。
“那你给我的面包上擦一点,我知道你不会给我太多的。“
带着半分无辜,半分委屈。
话中有话,情欲缠绵。
可振保真来接餐刀时,她又不肯放手,眼神狡黠带着勾引。
在跟振保秘而不宣的情爱关系中,她始终掌握着自己的主动权。
陈冲的美丰富而多变,不仅仅是流于欲望的表层。
她的美有距离。
在《十三邀》中,她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身负盛名的女星。
一件最普通的T恤,脸上没带什么明显的妆容,素雅,自然,舒服。
但你仍然感觉她是美的。
美得清清淡淡,不温不火。
她的美放得出,也收得回。
从一种样貌,变成了一种气韵。
喜欢在书中写各种美人的作家亦舒,就曾经写过陈冲。
她在《幽灵吉卜赛》中说:
“丘灵(女主)像煞了一个人。”“她眼神像年轻时的华裔女演员陈冲。”
为什么强调是眼神,而不是其他?
因为这东西最具灵魂,无法模仿。
古人有云“尤物足以移人”。
而何为尤物?
李渔在《闲情偶寄》里解释道:
“尤物维何?媚态是已。世人不知,以为美色。
媚态之在人身,犹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
陈冲的美正是这种“是无形之物,而非有形之物”,是一种态。
乍一看是艳丽非凡,似乎触手可及。
但真想去触碰,又变得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陈冲是幸运的。
少年成名,一夜之间成了老百姓心里最好的小花。
但她更果敢、有魄力。
在名气如日中天的巅峰,却选择了出国留学,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再次出现时,随之而来的是各种骂名。
她在留学期间,被好莱坞导演发掘,出演了电影《大班》。
电影中,她饰演一个被出售、被奴役的女性。
不但人格不自由,还有大量的裸露戏份。
一时间,国内舆论掀起了轩然大波。
曾经美好无暇的小花,竟然跑去大洋对岸拍三级片。
大家都觉得,陈冲在资本主义的熏染下堕落了,腐化了。
当时媒体的批评文章,用的词特别大。
“背叛祖国”、“丑化中国文化”,各种指责都落在了她身上。
其实我们现在用历史的眼光再去看待那些过往,就知道,这其实只是一个过程。
就像在早期好莱坞,黄柳霜和她的“中国娃娃”,不过是时代背景下的特殊产物。
彼时的中国对于西方世界来说,是“古老而神秘”的东方。
《大班》中的角色,也不过是满足了他们对东方带有异国风情的臆想。
不管是陈冲还是黄柳霜,在里面都只是一个可替代的符号。
绝非演员的过错。
但观念的进步需要时间。
在当时,负面的声音大得令人难以忽视。
陈冲被《大班》的风波影响,在拍摄《末代皇帝》的时候,特别要求了不能有任何裸露镜头。
有一场戏她的衣服被拉扯到,多露了一点。
她立刻要求导演写信保证这条不会使用,否则后面就不拍了。
陈冲回忆起这段往事坦言,当时导演不能理解,觉得很伤心。
但她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跟导演解释自己的困扰,两人一度闹得很不愉快。
再后面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
《末代皇帝》大获成功,以九项奥斯卡奖的成绩成为当年的最佳影片。
陈冲也借此契机,真正跻身一线。
1988年的奥斯卡颁奖典礼,尊龙和陈冲是颁奖嘉宾
《十三邀》里许知远问及这段往事,陈冲说,“就好像在看别人的经历一样”。
她看当年电影杂志上的老照片,两张。
第一张照片,是她在小花时期,朴素的碎花衣服,大辫子。
许知远问如果遇到照片上的这个人,你会对她说什么?
陈冲笑道,会跟她说,“没事的”。
第二张照片上,她着装大胆,眼神桀骜,似乎在跟世界较劲。
她拿着杂志端详了一会说,她就不一样了。
然后沉默半晌,喝了一口酒。
似乎有太多想说,但兜兜转转,还是淡淡一笑说,“都没事的”。
这些经历给她带来的,是一种独特的通透。
她说,现在年轻人很奇怪。
一边前所未有地高喊着要追求真实;
但另一边又用修图软件,用柔光滤镜来伪装自己。
把真实的面目隐藏在一张面具之下,久而久之,把不真实的面具误当成了真实。
生活真实又粗糙的质感,却被打磨掉了。
而陈冲更偏爱的,却是这质感。
她不爱无意义的粉饰和涂抹。
说起自己的影视生涯,也不开脱,坦言自己“演过好多很烂的角色”。
并且认为烂的角色才最有挑战性。
因为“你得怎么演才能让自己不无地自容啊”。
同时对当下的业界环境,对自己很多客串的角色也很直白。
“我闭着眼都能演,睁着眼睛也是浪费。”
乍一听,傲慢的不得了。
但实际上她也承认,在角色上总要有一些折衷,有些时候你不得不迎合世俗。
“迎合的时候知道自己在迎合也就够了,要求不能太高。”
她的通透中带着一种孤高。
身为奥斯卡的终身评委,她会说不要给艺术设定标准,因为:
“艺术一旦有了标准,就很难出好作品了。”
也会由衷赞美那些“没有实用性的激情”,称赞贝托鲁奇(《末代皇帝》导演)拥有高贵的审美。
鱼叔看着觉得,她当年那股桀骜其实一直都在。
只不过换了种形式,融进她的通透里面去了。
她喜欢《约翰·克利斯朵夫》。
这书里有一句话写道:
“真正的英雄,不是没有卑下的情操,而是能克服卑下的情操。”
罗曼·罗兰(作者)又说,这本书是“送给全世界正在战斗的人们。”
或许就可以看到陈冲为什么喜欢这本书。
她是一个斗士。
只不过她的战斗不是号角与战鼓轰轰作响,而是海面下的汹涌暗涌。
绵绵后劲,滔滔不绝。
陈冲是这个时代的礼物;
亦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在她的身上,有太多的复杂性。
成长于那个疯狂的年代,一度接近中心,又在80年代走出国门。
那种颠覆性,爆炸性,对一个人,是具有重塑意义的。
刚开始,她感到一切都不可置信,被深深地震惊。
她震惊于影视作品的表达方式,原来是可以如此“个人化”的;
震惊于异性相处这件让她如此有压力的事,大家可以做到如此轻松;
震惊于“婚姻大事”上如果做了错误的判断,其实也可以重新来过。
她在集体主义的年代,早早进入个体自由的语境。
她说,在集体主义下,人是不需要做判断的。对与错,都是别人帮你决定。
因此,人容易变得没有道德底线。
而当你成为个体,你得为自己的行为和判断负责。
这很难。
但个人意志的产生,是必要的。
80年代是一个特殊的,无法复制的时代。
于国内而言,刚刚改革开放后百废待兴。
文艺领域在经过长久压抑后,突然的自由犹如一场凶猛的反扑。
人们渴望自由、大胆地表达。
无论是音乐影视,还是日常的生活中,都涌入了一股最新鲜的、蓬勃的热血。
现在我们回看《末代皇帝》,会惊讶于里面真实沧桑的触感。
斑驳的红色宫墙,每一寸都浸染着岁月的古旧。
青砖瓦砾的外表包裹着鎏金嵌翠的雍容,再细细一品,还有几分日薄西山的荒凉。
所有这些真实是因为,这部电影就是在故宫里面拍摄而成的。
直至目前为止,它都是唯一一部演员在故宫内实景拍摄的(非纪录片)电影。
而且所呆时间长达半年之久。
而对于当时的美国而言,那也是嬉皮士文化盛行的时期。
“垮掉的一代”想反抗,想嚎叫。
想要一切冲破束缚,对体面的、传统的价值进行挑战。
于是,那些狂热和内敛,反叛与坚持,都在陈冲身上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一切的一切,拧成了一束光打在她身上。
光影之下,投射出一个时代的轮廓。
时代的风浪给了她一种从容。
她谈到对英雄主义的认识,说那些对坚强的套路化表达,是拒绝的。
人都会恐惧,这是本能。
真正的信念不是让你摒弃了人性中的弱点,而是能让你有力量背负着弱点依旧战胜恐惧。
陈冲今年58岁。
大家说起年龄大些的女演员,总喜欢用类似“不老女神”之类的说法。
但在她这里,鱼叔完全不想用这种形容。
不是说她老了,而是“不老”两个字用在她身上,实在太过单薄。
陈冲曾说,岁月是“值得炫耀的东西”。
“我经历与战胜了那么多痛楚,那么多身体和头脑里的疾病。”
“这是一件多么可吹嘘的事情啊。”
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回忆人生的万千感慨,就好像在聊晚上吃什么一样自然。
对待年龄,她的看法是“老不可怕,可怕的是朽,是对理想的放弃”。
还有一次被问到对自己的老年生活有什么追求,她回答说。
“活着,没有糖尿病没有高血压,不中风。”
就是这么简单朴素,有一种返璞归真的淡然。
不媚俗,也不自媚。
对于岁月,她早就不是剑拔弩张,枕戈待旦的姿态。
许知远聊天的时候说,她身上有一种天真在。
这话要怎么理解呢?
鱼叔想起梵高给提奥的信里说: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
私以为,从这时代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来,大浪淘沙之后。
依旧保有的那些天真,就是这团灵魂之火。
圣埃克·絮佩里(《小王子》作者)在《给一个人质的信》中写道:
“为了给自己的存在增添分量,我觉得有必要向他们叫喊出有关自己的一些事实——比如我的年龄!这是多么显赫的成就啊 !一个人的年龄!他的成熟是经历了多么漫长的艰辛才得以实现的。那所有被征服了的障碍,治愈了的疾病,缓解了的悲伤,安抚了的绝望,躲避了的危险。它象征着如此多的欲望,如此多的希望,如此多的遗憾,如此多的失误,如此多的爱。它代表了一个人全部的经验和记忆。不管一路上有什么引诱,颠簸和车辙,你仍然像马拉车那样不停地前行着。”
如果说今天看陈冲,让我看到了任何东西。
那就是在这些悲伤、欲望、遗憾等等之后,还能继续不停地前行。
便是人生中最丰厚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