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波评《我和我母亲的疼痛》:越平静越有力

笔者有幸提前看过入围第26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亚洲新人奖单元的电影《我和我母亲的疼痛》的剧本,彼时就被剧中的母女深情和生离死别深深打动。看过电影,更是惊讶于影像对文字惊人的还原度,脱口而出“中国电影终于也有了高级审美”。

影片捕捉到了一个终于降临到80后一代中国人身上的问题——即最早的80后,也是第一批独生子女已近中年,他们的父母已届老年,生离死别的时刻陆续来到。

片中的主人公赵敔是个在北京工作安家的图书编辑,也出版过自己的书。丈夫林木是个摄影师,两人虽然已是四十上下,但都忙于事业,过着丁克生活。突然一天,赵敔的生活平衡被打破,她远在云南的母亲被查出患癌。作为独生女,她别无选择,只能搁下手头的工作,立刻启程回家照顾母亲。起初母亲身体尚可,赵敔跟着母亲去了当年父母共同援建的边疆小县医院,父母在那里结合,上世纪八十年代,父亲没能等来调回昆明,就死在了那里。在边疆,女儿从父老乡亲口里一点点了解父母的青春、爱情和奉献。此后,母亲随赵敔一起返京治疗,赵敔和林木还特意换租了大房子。母亲的几位闺蜜曾来京探望,几个老姐妹一起开心畅叙,作为e人的母亲也曾闯到赵敔的单位,与她的同事们聊得甚欢。一家人在北京度过了一段相安无事的时光。几个疗程后,母亲坚持回昆明。

一年很快过去,又到了年底。这个世上没有幸运,赵敔再次收到消息,母亲已然病重。当时她的一个提案刚刚获得肯定,公司甚至专为她成立了一个工作室,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独生子女家庭没有备案,赵敔思索再三,选择了辞职回家照顾母亲,好在她得到了丈夫林木的理解和支持。于是在母亲的最后岁月里,赵敔陪伴母亲,见证和感受着母亲的疼痛。病人的最后一段时期通常是急剧恶化的,母亲未能赶赴自己安排的与好友的告别诗会,在赵敔梦见母亲回家又给她煮了一锅汤的时刻离世了。

这部电影之所以深深地打动人,首先在它对生活现实近乎百分之百地复刻。这里没有意外,没有戏剧性,只有冷酷的真实:人到中年,必然要经历的生离死别;独生子女,躲不过的事业与亲情两难选择;一个癌症病人,很难突破的一年存活。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这些是一代代人都在重复的老路,我们无法躲避,也未能幸免,唯有身不由己,循着常规,四处求医问药,消耗着病人也消耗着家人的体力和精力,做着无望的挣扎。

然而,这个过程是无意义的吗?当然不。正是在这个过程中,在我们陪伴父母治疗,感同身受父母的疼痛中,我们获得了成年后不多的再次与父母共处的机会。我们更多了解父母,感受无可替代的父母之爱,也回报父母,体会人间最可宝贵的血缘亲情。这段残酷的经历让我们的一生更丰富、圆满,既不至于留下终生的亏欠与愧疚,也让我们更清醒地看懂人生,看到她的残酷与美好。

《我和我母亲的疼痛》是一部既不需要观影门槛,又很需要观影门槛的电影。

说不需要,是因为影片表现的是我们最熟悉的人之常情,说需要,是因为它拒绝了观众熟悉的商业化的戏剧性套路。在美学上,影片选择了“平静与克制”。主角赵敔是个留着干练短发的职业女性,长得清爽沉稳,话不多。当年是她自作主张把父母起的名字“赵宇”改成了很多人不认识的“赵敔”,并坚持留在北京打拼,这是个坚强的有主见的主人公。她的母亲显然也曾经是个强势的女人,年轻时被两个男人爱着,冲动之下就下了乡,女儿也是为了躲避她的强势才坚持远离。

虽然母女曾经彼此远离,影片没有刻意建构人与人之间的冲突,留下的是一家人与病魔之间咬牙坚持的消磨战。所以,影片只有如水的日常,有一个个相处的细节。然而,越是平静,越有力量,后劲越足。母亲咬牙坚持也忍不住发出的疼痛的呻吟;母女二人并排躺在床上,紧紧握住双手的对望;女儿埋葬了母亲后,与乡亲们走在山路上彼此呼喊着名字。这些看似日常的细节是如此催人泪下,因为它真实又真诚!好的艺术品无需矫饰,总是直白示人,因为最动人的永远是生活本身。

当然,那些未曾体验过、或者尚不能感受和理解深沉亲情的观众,那些习惯到电影院里观看打打杀杀、追求嘻嘻哈哈、要求放松爽快的观众,或许会抱怨影片节奏的舒缓、情节的平淡。但在笔者看来,从剧情、表演,到镜头语言和剪辑节奏上的平静、克制,恰恰是这部电影美学的高级之处。

中国电影里这种洗尽铅华,回归本真的电影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这样的电影出现,是中国电影人自信的表现,《我和我母亲的疼痛》能入围上海国际电影节,是电影节品位的体现,如果她能被更多的观众认可,则一定是中国电影观众成熟的表现。

  作者:刘海波

文:刘海波(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教授,上海电影评论学会会长)编辑:郭超豪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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