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玫版《红楼梦》的热闹我也去凑了,这电影倒没有让我怒火冲天,反看得我啼笑皆非。
谁说国产喜剧已死?这不就是妥妥的一出好戏吗?
在胡玫的诠释里,贵为京圈格格的关晓彤升职演个元妃,想必无甚大碍。
而曾因在直播中骂哭任敏被斥“厌女”的边程,自然也演得天下第一爱女的宝二爷。
胡玫和李少红是北电同学,也是五代导演那批人中的少数女性。
2007年《红楼梦中人》选秀,她二位都是新《红楼》的备选导演,为了争这个饼还颇伤了些同窗和气。
谁曾想多年后,她们二位先后各拍了一坨。
若李少红版还可以用“个人风格”云云包庇一下,那胡导这版,则只剩下离谱和惊悚了。
怎么归纳《红楼梦之金玉良缘》(后文简《金玉良缘》)呢?
三个词:猎艳化、野史化、雌竞化。
猎艳化好理解,猎奇呗,香艳呗。
焦大醉骂贾府后代败坏祖宗家业这段,在原著里着笔甚少,但这个老仆是作为贾家先辈的化身,出来警醒后人的。
可在胡导的版本里,重点拍摄的桥段却是焦大如何被人捆起来、用马粪填了嘴,口味重到家了。
这等除了博眼球就只剩恶心、原著里也一笔带过(或压根没写)的情节,在《金玉良缘》里却是第一等要拍的大戏。
黛玉死不瞑嘴,状如僵尸,她拍了。
宝钗半裸出浴,大秀曲线,她拍了。
电影比预告更露骨
连原著并无明说的秦可卿与公公“爬灰”一说,也被明明白白拍了出来。
且诸如凤姐、贾琏行房,秦可卿、贾珍私通这种艳情场面,必然会有一个什么路人在暗处偷看,显出十足的窥探趣味,就算《金瓶梅》怕也不是这种拍法。
哦对,里头秦可卿甚至还致敬了一下《美国丽人》的春梦场面……很难相信这是女导演的手笔。
问题或许正在于此——
胡玫是个很会拍男人戏的导演,《雍正王朝》《汉武大帝》《乔家大院》等作品质都上佳,可都是男本位的史书。
可当换到《红楼梦》这种为“女儿性”立传的作品,胡玫的视角就多少显得有点爹了。
《红楼》不是史书,于是她只能借来一些营销号水准的歪批,对这个故事进行彻头彻尾的野史化:
贾雨村、王熙凤、贾琏、王夫人乃至史太君,联合成了一个邪恶集团,意图谋取林黛玉父亲的遗产。
而宝钗与宝玉的联姻,也被解读为贾薛二家的政治联姻,是两个大家族用心险恶的权谋。
众所周知,现存的八十回脂本《红楼梦》中并未写到宝玉大婚,而王熙凤提出“钗黛掉包”等抓马剧情,是一百二十回的程本,根据前文推论续写出的内容。
《金玉良缘》给我一种什么感觉呢。
它很像是用续写的结局,反过来去倒推前文,结果编出了一个曹雪芹看了都生草的奇谈。
因为王熙凤在后四十回出了这么阴损的主意,那她必然是一个暗黑病态的蛇蝎形象。
因为薛家接受了这个安排,那宝钗连着薛姨妈也必然是城府颇深、贪求富贵的心机女子。
连带着贾元春,也成为这段阴谋婚姻的幕后操纵者。
在省亲时,她明白地告诉史太君要以宝玉的婚姻为筹码,为贾府续命。另外还在赐礼时额外给宝玉及宝钗多赏了东西,暗示对“金玉良缘”的看好。
这次赐礼原著里写了吗?写了的。
但这是二十八回元春从宫里派人送来的端午节礼,并非十八回省亲时亲自赏的。
别小看这十回的时差,哪怕都是曹公亲笔原文,换个顺序嫁接一番,内涵便险恶起来。
二十八回时元春对黛钗都有了印象,她要站哪对cp不足为奇。
可十八回初见二人便有偏颇,就显是早有筹谋,要把宝黛钗笼进自己的局中。
这其实正是胡导的用意,讲一出“阴谋与爱情”版的《红楼》。
可细想,这世界缺这一部权谋大戏吗?
《红楼梦》的可贵,本就在于它刻意与父权社会的价值拉开距离,去讲至纯的女儿性。前者浊,后者清,《金玉良缘》反以浊去玷污清,注定是落了下乘、没有品位的。
讽刺的是,在拍到贾府诸位大爹开会时,胡导的镜头反而流露出她拍男人史诗的磅礴气势,也再没有那种硬凹柔情的别扭。
也不必提它对原著名人名场面的解读有多么肤浅愚昧。
贾琏是个在家操劳、在外奔波,余下时间还要偷人的超级大忙人,这版演员却有着一身天天泡健身房才练得出的腱子肉,还数次对着镜头展示他的大扔子,犹如男模上班。
最差劲的还是那个进贾府犹如缉毒犬冲进犯罪现场,连地毯都要掀起来看看的刘姥姥。
刘姥姥是一等一的明白人、聪明人,玩的是大智若愚的一套,她在大观园出尽洋相,逗得所有人乐不可支,却没有说错一句话、得罪一个人(除了妙玉),真的蠢人做得到吗?
反倒是她初来贾府对凤姐说的那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暗示她早看破贾府的浮华,也不过把这些人视作大一号的牲口。
原著写她听了茄鲞的做法,反应是“摇头吐舌”。
天知道她是在赞叹崇拜,还是觉得这群不知大祸临头的人可悲可笑呢?
可见,《金玉良缘》对《红楼》的解读水平只达到第一回的这一句——
“满纸荒唐言”。
论荒唐,当世怕是无人及得上了。
也是延承了这种创作思路,《红楼》里最核心的宝黛钗神话,也被雌竞化为了一出争风吃醋、low穿地心的抢男宝大作战。
记得最经典的那个“早知他来”的桥段吧。
《金玉良缘》这版,又把原著不同阶段的事件混剪在一起,净挑吵架的,拼在一块来糟践黛钗二人。
首先,黛玉误会宝玉将自己送的东西给了旁人,和他吵起架来,这在原著是第十八回的事;
然后,黛玉一怒之下决定去探望宝钗,发现宝玉居然也来了,于是开启“早知他来”剧本,这在原著是第八回的事;
“金玉良缘”居然是黛玉盖章的……
紧接着宝黛二人在宝钗那儿不知怎的又吵了起来,此时史湘云叫着“爱哥哥”闯了进来,林黛玉拿她撒火骂了几句,紧接着夺门而出进入雨里……
不考虑这个这版的泼皮演绎,这应该是原著第二十回的冲突。
而也即从此刻起,黛钗间便开启了剑拔弩张的宫心计模式,一个是刁蛮任性、性情恶劣,一个是心怀鬼胎、阴险狡猾,两个人眼神一对上就像在掐无声的架——
姐们儿,看谁先把宝玉弄到手呀。
结果是,你能想象到最令人作呕的女性关系描绘,竟在一个最追捧女性品格的ip里出现了。
从这种编排看,《金玉良缘》剧组对黛钗二人,包括整部金陵十二钗,都是没有刻板印象之外的任何理解的。
大观园里的女儿,恰恰最不可能雌竞。
黛玉不玩这套,因为她不理解。
黛玉是有些小性子,也爱起疑,可她不刁,更不刻薄。只要放下戒备,她几乎是大观园里最好相处的姑娘。
很多人印象里黛玉和湘云有过两次冲突,前文说的“爱哥哥”是一次,湘云说黛玉像戏子又是一次。
但实际上,黛玉和湘云算得是铁打的闺蜜,相互嘴贱必不可少,但从未有过嫌隙。
《红楼梦》也暗含五行相生相克意味,林属木,湘属水,这二人是必定和睦的。
直到大观园被抄检,人间仙境只剩一片凄苦寂寞,陪着黛玉的,也还是她的亲亲湘云。
回头看前文,第二十回里,黛玉确是和宝玉正吵架,湘云又恰好来找。
可湘云一进屋,她立刻笑着揶揄起她来,直接把宝玉撂一旁了。
湘云拿“林姐夫”这种话臊她,黛玉还跟她你追我赶,好不鲜灵的一幅姊妹打闹画面。
明明是出场即止泪的活宝,怎么在电影版里就成了黛玉的出气包?这等谬论,我看了都替湘云窝气。
再说湘云拿戏子比黛玉那回。
在封建时代这个玩笑的确不能拿到台面上说,但原著中姐俩的矛盾不是在此时出现的,而在宝玉忙不迭出来调停时。
的确,戏罢后湘云便作势要收东西回家。黛玉也恼了,说的倒与湘云的十分对仗,貌似二人对撕。
但细读,姐俩怪的是彼此吗?
湘云说的是:“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
黛玉说的是:“你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这安的是什么心?……我恼他,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明白没?这事吵与不吵本是她姐俩的事,轮不到宝玉充好人。
湘云看的是宝玉的脸色,把自己当外人;黛玉怨的是宝玉的疑心,把自己当小气鬼。
万古不变的定理是,闺蜜吵架,男友靠边。看起来甭管多危急也别掺和,这不是男的管得了的事,一插嘴保准引火烧身。
宝玉此举便可引为鉴戒。
要还不信,再往下读两段。吵完架,黛玉跑去看宝玉动静,袭人拿了宝玉刚写的一个偈子让黛玉帮看看。
黛玉的反应呢。
——“携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
这俩当晚还睡一块儿呢。
保不准熄了灯后闺蜜夜话,要怎么怒骂宝玉多嘴多事。
人都道黛玉生性多疑,连宝玉也这么觉得。
可须知,黛玉对宝玉的情感与寻常男女的爱情并不一样,她是前世来报恩的一株仙草,对宝玉一片冰心,澄净如镜。她每每对宝玉生气,皆不因她疑宝玉,而是宝玉疑她。
她从来只对宝玉要求甚高。宝玉若对她没拿出等量的信心和诚意,她便自觉痴心错付,毕竟这是她执着了两世的情缘。
所以我说黛玉不会理解“雌竞”,这不在她的出厂设置里。
对和宝玉有夫妻之实的袭人,她不也大大方方,还能拿“嫂子”这种话跟她打趣?
又有一事为证——
前文也提到的,二十八回,元妃额外赏赐了宝钗、宝玉节礼。而当时宝玉恰好与黛玉连吵两天架,正当焦灼。
黛玉拿出“金玉良缘”来挤兑宝玉,又自称“草木之人”,眼看就雌竞上了,逼得宝玉又开始赌咒什么“天诛地灭”。
可原著中,黛玉的心思是极为缜密的。
在听到他发誓时,她立刻意识到宝玉又动了疑,于是立刻止住小性子,斗嘴也变成了酸掉牙的甜言蜜语。
瞧,这就是我说的她不会疑宝玉,只怕宝玉疑她。
而在她对宝玉有信心时,任凭多大危机摆在面前,她心里也是翻不起醋波的。
就在这一段之后,便是著名的“呆雁”事件——
宝玉要看宝钗手上戴的珠串,见她抬手露出酥臂,竟直接看呆了。
这时黛玉可是在场的,前脚刚听他表了心,后脚就看他对宝钗犯花痴。
这总有理由恼吧?
可她牵着宝姐姐的手说笑,趁机编个笑话揶揄他,这事儿就过去了。
有时我都仇恨宝玉,他这块笨石头,哪来的福气有这样的天使垂爱?
把这等天真可亲的林妹妹描摹成恶婆娘,真乃天下第一大笑话也。
再讲宝钗,她不玩雌竞,则是因为不屑。
问:《红楼》中谁是“金玉良缘”一说的头号反对者?
答:很可能是宝钗本人。
在整个贾府都在嗑cp时,宝姐姐的心情be like“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
拍宝钗捧着玉搁那儿鬼迷日眼,还借此化身宅斗恶女,可见主创之狭隘粗陋。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表的是宝钗的志愿,而从来不是狼子野心。
初读《红楼梦》时我年纪太小,只道浪漫清雅的黛玉可爱,稳重贤惠的宝钗可畏。
但如今对这两位女子都只觉可敬,她们的次第太高,远不是一般人所能触及。
尤其宝钗,乍一看她确实更世俗、规矩、实用主义一些,可她的志趣、思想、觉悟,在十二钗中都是要夺魁的。
宝钗的“俗”,恰恰是一种最高明的哲学境界。
大家都知道黛玉曾以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劝宝玉留住了一池衰败的荷叶。
但没拍的是,宝钗也是出言保残荷的。
只不过不同黛玉的诗意,她说的是实用层面的道理,只叫他“饶了这园子”。
宝钗定然也喜欢残荷的衰败意境,她自己住所内外,原著的描述便是“阴森透骨”“雪洞似的”,连出家人妙玉都不及她过得素净冷寂。
只是她面上不说,总一副热心家事的样子。
“薛”通“雪”,宝钗是最早证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次第的人,远超黛玉,更不必说顽石一块的宝二爷。
很多时候,宝钗在热闹中透出的冷峻通透,很让我心头一凛。
原著二十二回和二十三回,分别提到黛钗对戏的审美。
宝黛共读的《会真记》后世被改为《西厢记》,并令林妹妹听得如痴如醉的《牡丹亭》,都属于那个时候的淫词艳曲。
这《牡丹亭》讲的是女主杜丽娘做了个春梦,梦见与一位书生行了云雨之欢,醒后相思成疾的故事。
黛玉被这戏迷住,自然表达的是她超前的爱情观与女性主体思维。
而在十五岁生日宴上,宝钗点了出什么戏呢。
《鲁智深醉闹五台山》。
这等热闹戏,连宝玉都嫌太俗。
直到宝钗不动声色地念出她最欣赏的那段戏文——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
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瞧,当宝钗已经超前点映了大结局时,宝黛二人还没从南柯一梦中醒转呢。
这几句戏文,自然脱胎自苏轼的“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正所谓“也无风雨也无晴”,无晴,无情也。
拉这种境界的宝钗去雌竞,也不怕笑掉人的大牙。
她是个看破却随缘的人,早知大厦会倾颓,自己亦躲不过,于是只安心等待命运的降临,好似只是配合你们演完这出戏。
更何况,黛钗二人从来不在对立面。
哪怕《金玉良缘》的团队把原著读到第五回,也不会有这种独立思考。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黛钗的判词是合一的啊,她们不光是被埋没在同一片雪地里的命运共同体,甚至被解读为一体两面也不为过。
黛玉有情执着,宝钗无情旷达。
合在一起时,这才构成了曹雪芹想描绘的至纯至净的女儿性。
“雌竞”这个东西,本身就太脏、太污浊了,而且,它本身恰恰是最“雄”的,所有为利益而施行的竞争本质都是父权逻辑的产物。
把《红楼梦》讲成“阴谋爱情”,光是这念头一动,便已辱没了这部旷古奇书的立意。
“解构”当然是个好的理由。
只不过,解构的本质应是推翻原作的旧观念,通过重述故事来表达更新锐的内涵。
而《金玉良缘》,乖乖不得了,我头回见解构一部作品,讲的内容能比大清时还腐朽的。
生产这种文化渣滓,竟还能摆出“谁解其中味”的姿态来。
世道如此,也只能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