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岁重找工作,这样的女性还有戏吗

作者 | 南风窗记者 祖晓谦

实习生|黄珊莹

值班主编 | 黄茗婷

曾在世界五百强美资外企管理层光鲜亮丽的陈春梅,马上就要在42岁的当口实习期满10个月了。

她一战高分通过法考,现在是一名实习律师,语气轻快,明眸善睐,每天早上五点半雷打不动地起床学习、运动,而后妆容精致地走进律所大门,在职业发展第二曲线开端洋溢着活力。

但在2022年4月底决定参加司法考试前,被山体滑坡一般的中年危机裹挟着的她,正跌坐在人生最低谷——40岁,北漂,两个孩子的妈妈,失业在家近3年,孩子爸爸虽然仍在赚钱但家庭生活拮据,因为还有房贷要还、有老人要管。

人到中年,生命轨迹的转折并不鲜见。如果以所受雇的公司的标准来考量,河南郑州今年41岁的吴芳“空窗期”要更久,从2012到2020年,她8年没有上班,期间随着电商的蓬勃发展一人将淘宝店从0做到皇冠,又因新平台崛起流量转移而从2015年起转投实体商铺,36岁时投资失败闭店。

她最近在看热播的剧《不够善良的我们》,剧里39岁明丽干练的rebecca依照自己的心意独立执业接策划案,她的账户存款大约62万新台币(约14万人民币),但若想50岁退休,起码要攒足2000万新台币。刘若英饰演的女主管告诫她:“人会老,钱会贬,40岁是没有权利去想你喜欢的事,40岁只能去想未雨绸缪的事。”

吴芳心事重重地截了图。

像是一种巧合,剧集开头第10秒就是一纸建筑师证书,画外音叩在她心上:“欸,你的下一个目标是什么啊?为了抵达那个目标,必须先经历多少痛苦,你计算过吗?”为了在目前建筑公司资料员这一行稳扎稳打,拥有主动选择的机会,吴芳的二建(二级建造师执业资格考试)备考之路已经走到第五个年头。

“80后”一代女性见证了世事变迁和行业泡沫的膨胀、碎裂,站上过风口,也遭遇过社会的挑拣、命运的作弄。在一片乱摊子上,她们早起考证、回归职场,像劫后余生的斯嘉丽伏在被毁庄园的田垄旁,努力咀嚼来不及用衣裙擦拭的带泥萝卜。

她们告诉世界,人生下半场刚刚开始,自己仍旧有拿得出手的技能以同这个残酷的市场作价值交换。珍贵的不只是一纸证书,更是在时代的滚滚洪流中稳住自己、把握生活的决心。

01

每天18小时

自从结束2023年春天的主观题考试,陈春梅再也不愿走进家门口那间24小时图书馆。考友们总爱笑称“一做题就成了无民事行为能力人”,路过回想起备考后期夜以继日的紧张氛围,她的胃总会诚实地痛起来。

35岁前,她的人生一直是向上的。她从山东一所普通高校的英语专业毕业,考研失利后为了圆名校梦跌跌撞撞来到北京,却凭借当时热门的外语专业进入五百强做金领,福利待遇好,工作压力小。10余年的外企生涯里,结婚、生女儿、买房水到渠成,月薪也提升到两万多。

她和老公对两人收入水平都很乐观,认为完全有能力养育两个孩子。2018年她考取中国政法大学的mba希望寻求职业突破,读书期间怀上二胎,未曾料想形势的变化会那么快传导到她个人的工作上。2019年,她突然被裁员。

2022年春天小儿子长到快三周岁时,“拧巴”了近三年的她决心找回“自信而忙碌的生活”。她恳求幼儿园园长收下儿子后,投了上千份简历,大都石沉大海,只有两个工资几千块的小公司通知她面试,最终还都没有录用。四月底,她破釜沉舟地把法考当作最后一根稻草,此时距离九月份的客观题考试只剩四个半月。

她没有多余的钱去报班,甚至连正版书都舍不得买。她记得很清楚,5月1日,她收到了花110元购买的法考精讲书,假期老公帮忙带孩子,她马不停蹄地对照网上免费课程学起来,但是0法律基础的她感觉像听天书,也太久没有高强度学习过。5月3日,她开始发高烧,枯坐在电脑旁想着“失去学习能力我还剩什么”,泪一直流,却觉得连哭出声的资格都没有。

退烧后,她找到了一个“笨办法”,老师说一句,她就跟着重复念一句,很快,她能听懂了,每天学习时长递增到10个小时,计划着孩子返校后更能进入状态追赶进度时,疫情原因学校停课,她又一次陷入恐慌。

好在老公当时也在家办公,两人继续配合。每天早晨6点,她起床灌一杯浓浓的黑咖啡学到9点,老公上班后她开始监督女儿的网课并照顾儿子,12点老公午休她开始听课到下午2点,6点老公下班后再学到晚上10点,不遗余力地保持至少9小时学习。

终于挨到7月初放暑假,她赶紧把孩子送回老家,进入早六晚十二不间断的背诵和真题训练,“饿了就一边听课,一边拌个凉菜泡个面”,18个小时里没有任何休息。7月底她转战图书馆,久坐使体重增加了10斤,腰椎疼得厉害,“到现在我仍然没有办法平躺着睡觉”。

心理焦虑是更严峻的考验,临考前她开始压力性腹泻,即使客观题出分202分超过分数线22分后,她也不敢松懈:“总觉得客观题是运气,主观题才是实打实的。”但是疫情原因,原本紧锣密鼓复习主观题的1个月时间被一再延迟,流言蜚语,让她心神不宁。

她在人生道路和考试时间的双重不确定性中左摇右摆,心理防线一再崩塌。考试最后足足推迟了6个月,“期间是极致的折磨”,那半年里她打字打废了一个新买的低端机械键盘,“因为要很用力才能按下去,手指头上的劲儿都比一般人大了很多”。

陈春梅永远不会忘记2023年4月22日早上8点,主观题查分的时刻。她早早把孩子送去学校,回家掀开电脑,手抖到根本没有办法输入自己的信息,周身血液像凝固了一般。

“后来我老公说我过了,我还是呆呆坐着没有任何反应。什么过了?是我过了吗?真的是我吗?分数线是多少?”看到屏幕上高分通过的126分、得到法律行业新天地准入许可的瞬间,像过了一个世纪。

她回过神,终于开始嚎啕大哭:“我不知道为什么哭,就是觉得好委屈,好委屈。”

02

为了生活

吴芳也有一次难以忘怀的哭泣。

2019年10月7日,因为没有持续的周转资金,她终于痛下决心关闭了正在亏损的实体门店,准备正经找一份工作,“上班怎样都是进钱,不会再赔了”。

疫情突如其来,她一直居家到2020年3月中旬才有机会外出,相当于彻底失业6个月,她没有学历,中专毕业就从县城来省会郑州闯荡,“35岁以上重返职场,脑力和体能都在下降,机会真的很少,二线城市不比一线,好多工作都不交社保,别说双休,单休都没有。”

吴芳的女儿已经上小学,她很希望周末能陪陪孩子,最终只得选择了一份朝八晚六、周末单休、月薪3000的电话销售工作,“卖二建网课”。她刚入行不懂话术,职能部门出于反诈又对电销管控严格,“人家要么不接,要么挂掉”,她怎么努力也完不成每天120分钟的有效通话时长考核。

一天早上,她急匆匆骑电动车去上班,为了躲避迎面而来的汽车磕到腿。汽车司机不管不顾地开走了,她顾不上喊痛,扶起车流着血“一瘸一瘸地去打卡上班”。

下午,女儿在画画班等她,她完不成销售任务就没办法下班接孩子。“别人都能打够,为啥我打不够?”下班后在马路边,她对着认识没几天的小同事说着说着,忍不住崩溃大哭起来。

眼泪不单是为赶时间和小伤小痛,更多是为扑面而来席卷生活每个角落的巨大压力。2017年,她和老公在房价和利率的高点买房,因此掏空家底,恰好在2019年底她毫无进账的时候,新房交付了。

2020年上半年她忙于装修,为了省钱,“只做了最基础的水电、地面、墙面装修,没有床、衣柜等等家具就带孩子搬进了新家,打地铺睡了一个多月”,饶是如此,也有10万左右的装修花销,一睁眼就要面对每月5400元的房贷和5300元的装修贷。

大额固定开支悬在头顶,半躺平的老公出去兼职开滴滴,“他不是专业的,单不多,赚得也比较少”。她只能庆幸“房子至少没烂尾”,擦干眼泪寻找出路。

也许是“吸引力法则”,出路很快来了,2020年8月她总算完成销售任务,索性直接辞了职,做工程的表姐知道她的难处,来给吴芳介绍工作。“有个项目要招人,你去不去?”吴芳当即决定:“去!”

表姐不会开车,吴芳就跟她搭档,载她在各个工地间兜转。表姐在承接一些小工程“私活”时也会请她搭把手。如果只是固定做一个施工项目,可能要2到3年才能历经全寿命周期,掌握每个阶段资料编辑归档的方法,但吴芳同时接触几个项目不同的施工阶段,成长速度提升了,本职工作一个月工资5000,做个小工程项目的兼职,一个月还能多拿两三千,“女性在郑州一个月七八千已经算很高了”。

吴芳意识到,她进入了一个需要很强专业能力、能促使她有一技傍身的行当。表姐工作经验丰富,在2013到2014年考下了二建的建筑和市政两本专业证书,当时证书稀缺,挂靠在单位每年有额外3万元左右的收入。

二建带来最直观的利好是现金价值,吴芳在郑州按照灵活就业缴纳社保每年要支出9000元左右,如果持证,即便现在证书不再像过去一样稀缺,用人单位每年也会给一本证书5000元以上的补贴,由于“人证合一”的规定,单位还会替她缴纳社保。

2020年9月她报名了学历提升,10月参加成人入学考试,自考了一本大专证书,同时也开始学习备考二建。二建考试设有施工管理、工程法规和专业实务三个科目,其中实务分6个专业,连续两年内考过三科便可拿证。

吴芳选择先考项目风险较低但难度偏高的市政专业。10月底,她抱着尝试的心态第一次走进考场,法规、管理两科目都只差三四分就能合格,她仿佛在被波浪推到人生河流中央时才如梦初醒,习得了自己击水的信心和勇气。从此她开启了兼顾主业副业,每年三到五月集中学习的漫漫考证道路。

03

洪流之中

如果吴芳这五年考证的过程是一部电影,那会非常蒙太奇。女儿环着她,慢慢长高、懂事,旧房子的桌子变成她在新房阳台布置的充满“中年少女心”的新书桌,暖黄台灯下,兰草舒展开花叶,而她本人在每年六月前都一直坐在书堆和电脑前面,每个镜头闪过,《二级建造师执业资格考试大纲》后附的年份数字都会增长。

在更远处背景里穿梭的可能是她快乐的朋友们——三到五月,鸟语花香的日子,“她们都去淄博吃小烧烤,在挂着小彩灯的那种帐篷底下露营”,而她今年依然为了拿证放弃了所有娱乐。

“刚开始不怎么在意,两年都没有考过的时候就开始焦急了。”2021年她只通过法规一科,2022年同时备考管理和实务,两科都没过。循环一般,回到起点,“去年就觉得要认真对待这事了,冲一下考三科,太害怕失败,精神压力巨大,只能透支身体。”

她每天5:30起床赶6点的首班地铁,从城市最北端的家赶到最南端的项目地,忙完一天,晚上8点开始学到11点多,行程满满,日复一日。内分泌失调去看医生,医生直言“你自己都知道为什么”。去年最后答题时,“手写得直打颤,法规那个卷子也没写完,肯定过不了,另外两科写完才合格了。”吴芳说。

如此勤勉的同时,吴芳也清楚建筑行业正显露颓势。房地产在高速发展时期吸引了大批从业人员涌入,而今行业收紧,僧多粥少,有人已经在追下一个风口,“之前做过甲方那种有一定的能力的,好多都转去新能源、光伏行业了。”施工单位也更加青睐自带证书的工作人员。

2021年郑州“7·20”特大暴雨灾害后,她体感新建项目快速减少,很多施工企业资金链断裂。她也受到影响,原本还有十几万的信用卡额度维系还贷,灾害后,兼职的小工地突然停工至今未恢复,她收入骤减,“信用卡撑不住直接就爆了”。

她不得不另找兼职,常常夜里两三点还在干活,冬天怕羽绒服弄脏不好洗就穿大衣,“冻得很”。

“自己去搬钢筋、试块的时候,觉得生活好难,那时我就在想,如果我马上失业的话,只能去学做家政或月嫂吗?真的很现实,没有一技之长,就只能被社会的风浪轻易刮倒,还是得考证,保持自己的价值。”距离今年考试还有不足一个月,她正全力复习准备考过法规,以期早日持证。

对法律行业的唱衰声也常常萦绕在陈春梅耳畔,随着2018年法考改革后通过率的提升,持证人数不断增多,“卷得厉害”,运势是时代的产物,但作为个体可以选择为自己负责的方式。律师这行对她而言最大的优势在于时间自由,可以由自己的业务量来决定办案作为主业或是副业,不确定性中蕴含着她个人发展更多的潜力。

陈春梅天性乐观:“遇到一个人首先会觉得他是一个好人,碰到一件事首先觉得我能够完成,北京有3000多家律所,总有一个实习律师的岗位给我,什么都不干,状态是没有改善的可能性的。”

她一直记得刚入行时办案遇到的一位也在实习的83岁奶奶,“从高校退休后,80岁突然想自己是不是还可以做一些正经的事情”,于是便参加并通过了法考,“一点都不晚”。她和两位志同道合的律师伙伴组建了小团队,待今年下半年实习期满,就将独立执业,“手里已经签下来几个案子了”。

吴芳也觉得,40岁“还挺年轻的”,“80后”一代赶上好多变化,“上学时候突然不分配工作,工作时候突然可能延迟退休,我肯定是要工作到55到60岁左右退休的那一拨人。证书我41岁考下来,目前政策是用到65岁,那往后20多年每年我都有额外一两万的挂证收入,也很值。”

考证好像激发了她身上曾被短暂埋藏的动能,“我就算再累,只要睡觉,第二天脑子就又清醒了”,发展和探索的意识和热情恢复了过来。她计划6月份把法规考过,休息玩耍一段时间,再备考机电工程的证书,“下半年八九月份再开始学也不晚,有个时间节点,就不觉得苦了”。

吴芳设想,再拼几年,度过“被房架到这儿”的困境,“就可以为我50岁之后考虑了”。也许到时候她会降低一些欲望,把房子换到“开封、洛阳这种我们河南很安逸的城市”。郑州90平方的房,她当年花了130万买,而她的同事在开封刚买的新房只花了40多万,“我要去小城市慢生活,去旅游、吃小吃……然后把小孩也抚养大,那时正好她大学毕业能自立了,我就按我自己喜欢的方式去生活”。

-end-

编辑 | 向由

排版 | 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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