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电影银幕上的全景镜头,15位人力车夫一字排开,在占据了舞台一半面积的斜坡的最高处奔跑,映衬着他们的,是天幕上仅以角楼、城墙剪影勾勒出的皇城古都气象。当他们冲下斜坡来到舞台上的主演区,镜头似切换为中景,他们依靠着粗糙石块垒起的小车台倾吐满腹的牢骚。其中最年长的一位入定般坐在舞台的右侧,他一开口,近景来了。方旭编剧、导演和主演的《骆驼祥子》,在空间的创造和使用上,不仅仅集中在活动车台构成表演支点的主表演区,还有天幕映衬下的高远处,有虽在角落但取景器一般存在的舞台一隅。金属质地的斜坡则构成了另一重的表演空间,酷暑中,所有的车夫都热得迈不开腿时,只有祥子肯拉座儿——在斜坡上跑圆场。虎妞难产时,斜坡上分割为三个演区,接生婆、跳大神的巫婆和西洋大夫次第登场。多层次、多演区的舞台彷佛是多景别的。
也是从15位人力车夫的奔跑开始,确定了方旭版《骆驼祥子》的改编语法,众车夫等同歌队,承担了叙述的任务,而始终不下场的老车夫——老年祥子,则像是歌队长,不仅与主人公对话,还评价着主人公的言行。不仅仅在车夫聚集的人和车行,在交份子钱和给刘四爷祝寿时车夫们作为群众演员在场,祥子终于买到手他平生的第一辆洋车时,买车的过程中车夫们作为旁观者也在场,虎姑娘诱惑他时,车夫们以偷窥者的身份还在场。祥子在兵乱中丢了车、当了兵、捡了骆驼又卖了骆驼的过程,是由车夫们讲述的。而老年祥子和祥子重复了多次的台词——“要脸和要强不是一回事”“脸都不要了,还活什么劲呢?”——贯穿始终。15位演员中,除了青年、中年、老年祥子的扮演者之外,其他所有饰演车夫的演员都要在车夫之外再分饰其他角色,或反穿外衣饰演车行老板刘四爷、短褂变长衫饰演祥子的主顾曹先生,或当众“变装”,车夫的打扮当场变成了不可小觑的虎姑娘或楚楚可怜的小福子。
还是从15位人力车夫奔跑开始,他们奔跑,但舞台上并没有洋车,他们像拉着洋车在跑,他们像停下了车,又一气呵成地从车把中迈出腿来。洋车呢?只有斜坡上方垂吊下来的洋车景片。即便祥子心心念念的洋车买到手了,也是悬在半空中的一辆车,是真车,不真拉,祥子原地跑着,客人身后站着,洋车高处悬着,不仅仅是表演的写意,几乎成了一种隐喻,那左右着祥子命运的洋车简直像达摩克里斯之剑,总在他头顶上悬着。1998年问世,旋即收获各类戏剧奖项的现代京剧《骆驼祥子》中,主演创造的“洋车舞”把拉洋车的动作充分程式化了,但在方旭版话剧《骆驼祥子》中,提炼和保留车夫拉洋车的动作韵律和节奏,索性舍弃了洋车。
和1957年梅阡先生编剧和导演、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演出的现实主义风格的话剧《骆驼祥子》大相径庭,而今《骆驼祥子》的改编有着大量的叙述成分和写意的表现手法。这一版《骆驼祥子》在北京天桥剧场跨年的四场演出全部售罄,1月12、13日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的两场演出一票难求。随之而来的剧评中,有称赞该剧真正还原了老舍原作精神的,有质疑剧中叙述成分过多的,有褒奖演员们的精彩表现的,也有分析其舞台美术设计的。在此之前,方旭导演已经成功演绎过《我这一辈子》《二马》《猫城记》《老李对爱的幻想》《老舍赶集》和《牛天赐》,因此,《骆驼祥子》的搬演中,还有着不仅仅止于舞台呈现层面的讨论空间。
方旭版《骆驼祥子》的主要演出阵容来自戏曲演员。分饰虎妞一角的赵震是优秀的评剧演员——如果说,杰出的女演员所扮演的虎姑娘多是跋扈中兼有妩媚、泼辣中不失柔情,和祥子的情感关系中偏向了姐弟恋,赵震扮演的虎妞更像是小说原作中形容的黑铁塔,对祥子有所震慑和威吓,像祥子面对的所有的事端一样,她是祥子无可选择中的必须选择,无可逃脱的厄运圈套中的另一个圈套。这一版演出中虎妞的出色,并不仅仅是出于“全男班”演剧中方旭导演再次选择以男性演员扮演女性角色,更在于赵震所受到的戏曲表演训练贯注于他全身的技艺。他没有特意模仿女性的言行举止,但显然,虎妞因难产而死,他当即站起身来摘掉女性头饰拿在手上下场时的步态和扮演虎妞时并不相同。扮演虎妞时,一样的身形,但脚底下利索,不演虎妞了,大老爷们端着的方步出来了,再演车夫,还是跑,不像祥子跑得那么精神,有点油有点耍滑的跑。赵震也没有捏着嗓子说话,然而又不是完全的本嗓,他的嗓音还是经过处理的,用声音塑造着虎姑娘。形体和声音完全服务于所塑造的人物,关键是,这形体和声音本身有一套技术训练在其中。
同样,剧中分饰小福子的任岳彬也有戏曲训练的功底,他扮演的小福子不是以往改编中这个人物的一副苦相,而是受尽欺辱又无处倾诉的一种“弱质”,像无辜的猎物,又还有不甘自轻自贱的本分,他的身体语言有程派青衣唱腔的幽咽味道。在分饰了女性角色之外,他们随时还要回到车夫的身份和扮相,继续扮演车夫。
在方旭导演的《牛天赐》中,赵震扮演了牛老太太,一个派头不小、说一不二、当家作主的人物,任岳彬担纲主演了牛天赐一角,足以证明他们的戏路之宽、能力之强。在《二马》中饰演温都太太、在《老舍赶集》中先后饰演梅教授和宋太太、在《牛天赐》中饰演老妈子纪妈的刘欣然,最初是京剧乾旦票友,在《骆驼祥子》中担纲了中年祥子一角,不断挑战和拓展着自己的表演区间。
不得不说,老舍先生的小说创作自《老张的哲学》开始,善于写恶棍、写活跃在日光之下的魑魅魍魉,他幽默笔调下的人物是有些漫画特质的,与戏曲表演的某种夸张正好契合。此外,《骆驼祥子》的满台演员,车夫之外饰演文质彬彬的曹先生,饰演女仆高妈,饰演作恶的孙侦探,其中一位有矮子功功夫的,迈着矮子步挑着灯火上台,增加了观剧的情趣。和纯科班出身的话剧演员相比,他们对角色跳进跳出的能力更强,也许其中有一个原因,是他们可倚仗的表演手段和外部程式更丰富。
京剧、评剧、曲剧和相声演员在方旭导演的老舍系列作品中频频出彩,本土艺术和老舍先生作品的地域性相得益彰之外,不可忽视的是,他们的表演脱离了原本所属的艺术品种的语境,话剧舞台为他们带来了新的创作天地,而在这片天地中,旧有的手段在新的用武之地不仅仅是派上了用场,还获得了新的审美价值。赵震饰演虎妞或牛老太太,不等于戏曲联欢会中为观众助兴性质的反串,刘欣然、任岳彬饰演的女角不等于乾旦,《牛天赐》中郭麒麟和阎鹤祥的对手戏不等于相声的逗哏和捧哏,然而,如若没有他们评剧的、京剧的、相声的功底,这些舞台上的人物形象不会这么精彩。
当以戏曲演员为主的演员们以大量的写意手法完成了《骆驼祥子》的演出,为话剧演员和话剧演员的培养带来什么启示呢?从焦菊隐先生对导表演民族化的践行,到西方戏剧家对东方演剧方式的迷恋,成果丰硕,但似乎我们还是缺少对戏曲表演既深入其内又能出乎其外的研究者,缺少打通戏曲和话剧表演训练的研究。这像是题外话了,但只要方旭导演对老舍先生系列小说的改编不停止在《骆驼祥子》,那么,还会产生推动这个话题和领域更深入的探讨。这不仅仅是一台戏、一场演出了,也不仅仅是一台台戏、一场场演出了。
作者:郭晨子
文:郭晨子 (上海戏剧学院副教授)编辑:徐璐明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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