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聊个话题,这是昆汀最烂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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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纯类型片的《金刚不坏》虽然入围了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但影片在英美主流媒体的评价只能属一般。烂番茄的分数是5.8分,以10分制标准来看属于不及格分数。

《金刚不坏》

影评人比较一致的意见是,这是塔伦蒂诺无足轻重的一部电影,影片最多是有一些磨坊电影(grindhouse)的优点。大牌影评人罗杰·伊伯特认为影片只值一半票价,明显缺点是对白过于冗长。
《卫报》专职影评人皮特·布拉德肖对影片的负评意见和伊伯特趋同。而法国《电影手册》的影评人再次站在了美国媒体影评人的对立面,他们毫不吝啬地将影片选作年度十佳的亚军。

塔伦蒂诺铁杆粉丝众多,在影史自有其地位,他的长处与短板其实都暴露得比较明显。作为骨灰级迷影青年出身的塔伦蒂诺,最擅长的是抄袭、拼贴、改造、戏耍、颠覆各种流行文化产品,他的电影是比较典型的关于电影的电影,有着强烈的自我反身特质。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有不少影评人拿塔伦蒂诺和戈达尔相提并论。但正如乔纳森·罗森鲍姆所驳斥的,一是必须要比较下二人引用的文本的区别(经典 vs 垃圾),二是引用的目的有何不同。塔伦蒂诺颠覆的目的在于获得逗乐的感官愉悦。
《低俗小说》不下几十次地用“黑鬼”(nigger)这个词,但塔伦蒂诺的本意与嘲弄无关,甚至与现实无关,他只是想试试在电影媒体中反复用这个词会有什么出其不意的效果。
换句话说,塔伦蒂诺对这个词的使用本身没有做过任何意义上的严肃思考,用这个词就是为了好玩。好玩是因为现实中不可能用、不允许用。
所以,对塔伦蒂诺最犀利最切中要害的评论还是詹姆斯·纳雷摩尔那句话,“实际上,塔伦蒂诺给我们的是可口可乐,个中见不到什么马克思”(套用了戈达尔《男性女性》中的名言)。翻译下这句话,意思就是塔伦蒂诺的电影只有消费娱乐没有现实批判。

问题在于,《低俗小说》、《无耻混蛋》这样的有关现实、有关历史的电影,持这样的视角评论也许不无道理,但是《金刚不坏》这样与影史对话的电影,如果还是持这种标准,那就有刻舟求剑之嫌。
《金刚不坏》作为类型片最大的噱头是与已经消亡的磨坊电影对话。磨坊电影是美国影院曾经存在的一种特殊的放映方式,这些影院实行双片连映制度,低票价,放映的都是汽车电影、杀人狂电影(slasher film)、恐怖片等主要以消费性和暴力为主的猎奇电影。

一直到是上世纪八十年代,这些影院还存在。到了九十年代影碟市场的完善,这类影院就彻底消失了。横向比较,磨坊电影的放映环境、气氛有点类似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大陆的录像厅。

《金刚不坏》讲述的是一个变态杀人恶魔寻找女性猎物,继而以撞车肢解女性肉体的方式发泄性欲的故事。这是非常典型的杀人狂电影。塔伦蒂诺明显是这方面的专家。
他非常精心地设计了影片的结构、美学以及角色身份的呈现方式。影片分为上下两个部分(按:本评论仅针对113分钟的国际发行版)。
上半部分我们可以视作是对杀人狂电影的温习(假设塔伦蒂诺穿越到上世纪七十年代,上半部分其实可以不用拍)。塔伦蒂诺以非常复古的方式拍摄了1970年代磨坊影院放映的杀人狂电影。
影片整体视觉效果非常穿越,画面都是粗颗粒且充满刮痕,开场出字幕的时候甚至出现跳接的情况,这都是当年磨坊影院的放映常态(拷贝反复放映或者运输的时候不慎导致拷贝出现损坏情况)。
视觉效果是其一,更重要的是叙事法则是要严格遵守杀人狂电影常规套路。以《惊魂记》《月光光心慌慌》《德州电锯杀人狂》为代表,这类电影有一些创作者与观众的默契。

比较重要的一条是杀人者一方为强势,被害者一方为弱势。这个原则是满足观众观看此类电影特殊的心理震荡原则,只有看到孱弱的一方受到迫害,肾上腺激素才会被调动起来,同情心才会产生。
更重要的一个原则是所谓好奇害死猫,或者说自作孽不可活。受害者被杀人狂疯狂迫害,很多时候是自己犯错所致。这一点在观感上更容易让观众揪心,同时又获得凌驾于上的智力优越感。

另外,美国是清教徒国家,即便是低阶类型的恐怖片,也会存在一定的教化意图。受害者先犯错原则是基督教原罪意识的变相反映。
《金刚不坏》的开场戏就是跟拍女性裸露的大腿,影片中受害的一群女性,祸根是自己招蜂引蝶,在电台广播中公开释放诱惑性的诉求,直接导致杀人恶魔一路跟踪过来,酿成巨祸。

其中一位白人女性,甚至还在酒吧主动要求搭车杀人狂,最终被活生生撞爆简直是咎由自取。并且这些女性都拥有放荡淫乱的个性,而在高潮戏设置避过之前劫难的硕果仅存的处女与杀人狂决战是杀人狂电影通行的法则。
上半部分的高潮戏,是杀人狂高速驾车撞毁女性主角所驾驶的车,塔伦蒂诺以慢镜头反复播放的方式拍摄了女性被肢解的残暴过程。塔伦蒂诺还生怕当代观众不解,让警察在上半部分的结尾解说了一通,陈述杀人狂作案的目的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变态性欲,撞击的过程对杀人狂来说就是强奸、性交的过程。
真正发挥出塔伦蒂诺水平的是影片的下半部分。下半部分故事主体依然是一群女孩被同样的杀人狂主角跟踪,但女孩的反应完全不一样,结局也完全不一样。
塔伦蒂诺在上下部分转场的时候还完了一个花招,银幕色彩由上半部分的粗颗粒配划痕,先是转为洗去了颗粒感的正常黑白色,接着又转为了彩色。这又是明显偷师戈达尔《轻蔑》的路数。颜色的不同,导致了观众对女性身体感觉的变化。戈达尔名言,“推轨镜头是一个道德问题”,色彩何尝不是。
类型片的一大改革在于,对观众与影片的契约的打破,打破的动机在于对契约本身的陈腐的抗议。没有什么能永恒不变的无数次被重复的套路。杀人狂电影如果杀人狂一方由强势变成弱势或者强者遇到更强者会有何效果?这便是塔伦蒂诺在下半部分试验的意图。
下半部分的几个女性的性格设计与行为逻辑与上半部分的女性明显不同。她们不再是好奇害死猫的行为承担者,她们并没有主动诱惑杀人狂,她们与杀人狂的相遇纯粹偶然。
而这四位女性也并非一边倒的拉拉群体或者说男人婆,其中二位只是恰好是机械爱好者,但并非那种憎恶男性的女性。玛丽·伊丽莎白·温斯泰德扮演的喜欢观看女生春梦电影《红粉佳人》(pretty in pink)傻白甜女孩,则成为了被调侃的对象。
布拉德肖与阿尔伯特都诟病影片对白过多,但对白从来是塔伦蒂诺的一大特色,也是引发他被拿来与戈达尔比较的一个重要原因。
塔伦蒂诺的对白总是包含各种段子,但从不存在塑造角色的功能,因为塔伦蒂诺电影的所有角色几乎都一个德性──他自己的化身。他的对白更多的是议论的功能,借壳生蛋。
本片中的对白都是女孩之间的各种有用没有的斗嘴,其实是各自生活状态的流露。下半部分,借着对话,塔伦蒂诺又显露了一把自己的影史功力。二位女孩报了一会儿汽车电影的菜名,又强烈表达了对1970年代经典汽车电影《粉身碎骨》(vanishing point)的热爱。《粉身碎骨》是一部表达个体对自由状态极致追求的汽车电影,在这里也可以视作二位女孩的人生志向。

影片的巨大颠覆、解构快感来自结尾高潮部分。先是上演了对赛车外行观众来说有点陌生但有意外之喜的船桅表演。这是将车当作船来航行所产生的快感,这个段落有点像是女孩在与车做爱,妩媚又张扬。但也是这个段落引发了杀机,高潮段落接续上演。
本来以为胜券在握的杀人狂主角,万万没想到遇到了高手。在通常的杀人狂电影中,被迫害的女主角即便最后逃出生天,整个搏斗过程也是异常激烈,大战几百回合不说,杀人狂常常还是不死神魔。
本片彻底颠覆了这个构造,三位女主角逃过撞击之后,突然萌生报复念头,整个复仇过程一气呵成。“强奸未遂”的杀人狂反倒被一群女汉子“鸡奸”了一把。这是最后高潮撞车戏的快感来源。
《金刚不坏》至少证明了一点,当无关现实、无关历史、只关涉电影的时候,塔伦蒂诺的电影是真正充满智性与创造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