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轶伦:只恐双溪舴艋舟

久居城市,每日从地铁到大楼,高温天里站在日头下只觉得热,但对季节的变化隔膜。有一天,在上钢新村的绿化带边,我听见虫声。蟋蟀叫,意味着秋临,即便气温还是居高不下。但事实上,地球绕太阳的这一圈公转,已行程过半。

记得小时候,每到这季节,昏黄路灯下,总围着一圈斗蟋蟀的男人。在扑腾的扇子和缭绕的香烟、在腿与热气和汗味的围绕中,在光线聚焦的中心,方寸大小的“斗兽场”上,两只小虫摆阵对垒。男人们纷纷押宝喝彩,赢者欢呼,输者垂头丧气,不服者当街对骂。

自进入上世纪90年代后,我就几乎没在上海街头再见过此景。及至上学时,老师教蒲松龄《促织》,更觉得这把戏值得批判。要等到上了大学,念了王世襄的《秋虫六忆》,学会换个角度看待玩虫的风雅怡情和对自然的亲近,已是很后来的事了。

也是在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外婆一家从市中心搬去浦东。自此逢年过节,我们去看她,变得耗时费力。我记得总是清晨吃过早饭就出门,先坐公交到打浦桥,然后再排队挤“隧道一线”到浦东,下车后还要步行很久才到上钢新村。单程要近两个小时。彼时浦东还未进入开发开放高潮,宽阔荒地一望无际,孤零零竖着的几根电线杆下杂草过人高。父母久坐下车,都想松快松快,便放开我的手,我就跑去那些草丛里捉蝈蜢。

上海人叫蝈蜢,正式的名字应该是尖头蚱蜢。只有半截拇指长度的翠绿色小虫,因为弹跳不似蟋蟀迅速,所以特别容易被捉到,也因为容易获得,所以我最喜欢它。

我们这个年纪都是独生子女,只有到外婆家才会遇到表兄弟姐妹。同龄孩子见面,自然是兴奋地一起到楼下绿化带玩。我们也玩虫。但不是父辈那种斗法,只是让它们爬过我们用石头堆砌的隧道,或者让它们和我们一起爬高。新村里有两个装饰雕塑,每次去我都要攀爬,每次爬,都会钩破为做客而特意穿的新袜。上小学前最后一次去外婆家玩,新村门口正好有卖氢气球的小贩。母亲为我们几个孩子一人买了一个,我和表姐把一只蝈蜢拴在气球上,想让它飞到空中。但它在飞起来的过程中触碰到我的手,死命抓住。最后我解开绳子,把这只小虫放回草丛,让它回家。

等到傍晚晚饭过后,重新坐车回浦西。当车辆穿过长长的昏暗的隧道时,我感到怅然若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来,我不自觉抠着袜子上被雕塑钩破的洞,歪在母亲肩膀上,终于也睡着了。时光在这隧道里拉长也变短,等公交车慢慢开出隧道,光线重新亮起来时,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不久前我为着工作去拜访一位老演员,才发现他就住在上钢新村。此时距离外婆过世已有多年。我已很久没再去过这个区域。如今地铁四通八达,出站后高楼林立,沿着整洁的道路走过来时,哪里还有杂草?

但我还是特意绕去儿时玩耍过的绿化带看了看,那两个装饰雕塑居然还在,但矮小得惊人。我印象里它们得有三层楼这么高。但事实上只有一个成年人的身高。我走过去拍了拍雕塑的高处,如拍了拍一个旧日老友的肩膀。难以想象,我攀在它上面远眺时,曾有过多少快乐。而此刻周围虫鸣四起,大约是蟋蟀,但并没有人捉。

大城市里,昔日斗蟋蟀的那代男人已退休多年。他们的儿孙是伴着电子游戏长大的一代。对秋虫或雅或俗的凝视,注定后继无人。

过去因为像蚱蜢,所以有的地方用类似音命名小舟。李清照说,“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这愁是对时光流逝的感知。光阴一味向前飞奔,街道与房子还在,但里头熟悉的人与物俱老,只有虫鸣此起彼伏,古往今来,人们都是和这些小东西相伴着存在。这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平行空间里,气球带着那只蚱蜢袅袅腾空,在城市顶层的云端,它露出小小的纤细的尖头,俯瞰下面来来往往的生活。(沈轶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