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的一段真情,让今天的我落泪了

文丨阿醒


今天开映的《海的尽头是草原》,其实很早就关注了。不仅因为它的导演尔冬升是我长期关注的创作者,也因为这片名,双关之中有无尽诗意。


这部电影所探照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全国上下生活紧缺,一大批南方孤儿面临着生活困难、营养不良的危机,远在天北的内蒙古自治区,主动揽下了把这批孤儿接到本地养育的重大任务。


人间大爱如何跨越上千公里的地理尺度,这就是电影片名的真正含义。



秉持“接一个,活一个,壮一个”的准则,牧民们以最宽广的天地与心胸,在“海的尽头”为这批孤儿带来了宝贵生机。


这就是“三千孤儿入内蒙”的一段历史。如此慷慨的英雄事迹,实在不该被时间埋没。而尔冬升最可贵的是,他不仅复活了对一段时代的记忆,又在当下为那截时光赋予了更具当代意义的思索。


历史还原本就相当困难,单是通过置景与摄影来钩沉彼时生活环境,就需要在大量史料基础上精雕细琢。而更难的,是准确且生动地再现人的状貌,不只是形形色色的牧民,还有迁徙到内蒙古后,需要迅速适应新环境(包括食物、语言、生活习惯等等)的孩子,此中从选角到拍摄,有太多事先都难以预知的艰难。



还好是尔冬升,从《门徒》到《新宿事件》,他已证明自己是一个强大的史料研究型导演,他有能力重造一个对所有人来说都陌生的时空环境。


而《海的尽头是草原》真正的困难还不止对时空的物理还原,而是作为一部民族题材的主旋律电影,怎么给它宏大的精神找到踏实的落脚点,让今天的观众也能润物细无声地对几十年前的人的精神世界产生真正的情感投射?


那就是不能把它当成一部所谓主旋律电影去拍。



我们能看到,最近这些年的主旋律电影,早就从整体上发生了诸多变化。最大的变化是,很多主旋律电影,现在都是票房出色的商业作品,也不乏在口碑上取得一致喝彩的。这说明主旋律电影在大量极具创见的创作者推动下,已经找准了主题与形式交相辉映的法则。


不过,目前比较成功的主旋律电影,其商业化改造仍然是依托于战争、动作、刑侦、传记这些本身就具备引人商业元素的类型。


脱离上述这些类型和题材的《海的尽头是草原》,无疑面临着更难的挑战,而它也给出了非常积极的答案。



它照样做到了兼顾强剧情、强悬疑,和结尾反转、情感共鸣,从而有机会被更广大的观众接受和亲近。


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如果你熟悉尔冬升的电影履历,就知道他对不同背景下的人物,尤其是最平凡和低微的人物,有浓厚的兴趣与超强的洞察,进而透过看似特殊的个体,抵达时代与人性中的共性。



同样地,《海的尽头是草原》也是关于这些普通人的“史诗”。他们在特殊的历史节点做到了感人的壮举,但这不意味着需要将他们神化,相反,在尔冬升的叙述里,我们看到了这些英雄身上和我们普通人共通的那些地方。他们就像一面明镜,以小爱折射大爱,以人情反映人性,最终用活生生的人与情,来深深触动观众。


具体说来,这部电影在多个层面突破了同类题材的传统表现形式。


首先,“三千孤儿入内蒙”这个历史事件我们或许会从教科书上获得过某种简化的概念性描述,但我们对相关人的真实经历是不够真切了解的,更无法感受到一群不得不背井离乡的孤儿,在谋求生存的前提下,融入截然不同的新生活,这当中存在哪些困难和冲突。



来自南方的生活习惯与北方的粗犷氛围,城市的语境与草原的症候,从根子上带来许多直接冲突甚至互不理解,然后还有旧家庭的羁绊与新家庭的介入,旧父母的断离与新家人的连接,成为横亘在人物之间的严肃考验。


特别是孩童的不适应,不理解,乃至对他人与自我的双重不信任,都需要无尽的耐心与包容。



孤儿当中相对刺头的杜思珩,颇有代表性。即便去了唯独信赖的萨仁娜家里,她也有桀骜的一面在保护内心的惊慌,以及被生母遗弃的伤痛。这时候萨仁娜发自内心的关怀,就是不断化解冲突的重要手法。


有一件小事,是杜思珩不好意思跟牧民一样方便,于是萨仁娜与儿子那木汗贴心地为她搭建了一座隔间厕所。这类用包容消解冲突的生动细节比比皆是,戏里不断搭建母女的亲和,戏外持续累积真实性以及共振力。



这部冲突不断的电影没有反派,也不需要反派。如果一定要找一个,那就是生活本身的苦难吧。生活越苦,恰能反衬出牧民有多善良高尚。


其次是,为了更好地处理长达六七十年的时间跨度,电影采用了紧密交缠的双线结构。这种叙事结构当然不算稀奇,但《海的尽头是草原》还是有其独到之处。


第一条线是当下,杜思珩的哥哥杜思瀚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时候,接过母亲多年来找寻妹妹下落的任务。他在最艰难的岁月里,没有与母亲失散,代表着相对而言的幸存者,因此天生带有愧疚心态去打捞往事,具有相对悲悯的眼光。



对应的另一条线,是杜思珩在大草原上的冒险,包括她的适应,也包括她的反哺,有太多之于孩童而言,需要慢慢熟知、接纳与反作用的内容。她是反映蒙汉两族亲密的主线,附着的是蒙古族的无私,乃至人间最为朴素的爱,这是电影最为强烈的情感来源。


两条并行推进的线,不只是在还原、丰富真相时,达到补充作用,更重要的是,二者处处对应的内容,特别是同样具有父母、兄长的原生家庭与新家庭,让醇厚亲情跨越时空,完成遥相呼应之后,凸显出超越血缘关系、民族差别,更超越个人情感的大爱。电影至此,群体共鸣效果是非常强烈的。



第三个层面,即进一步地,电影用出乎意料的剧情发展和强烈悬疑,在双线之中制造叙述吸引力,乃至于我们可以把它视为一部达标的商业电影


悬疑,是指哥哥寻找同胞妹妹的过程充满未知,他随着获知信息的增多所转变的心态,不断带动观众对兄妹团圆的场面或者可能性,进行反复构想。与此同时,悬疑也指此时绝症晚期的哥哥,以及当初远赴北方的妹妹,在无数未知面前,有怎样的际遇。


电影不断切换视角,人的可亲,地的可感,就不断促使观众对下一步的发展产生浓厚兴趣。不需要像警匪片那样正邪对立,泾渭分明,但是人与人之间存在的天然冲突,还是能够构成人生旅程的许多重要节点,比如高烧不退、野狼围攻、流沙吞人等等,都是天地之间的惊心动魄。



在这个过程中,这部电影拆除了小众题材的门槛,民族、历史,全都以自然形态酣畅呈现,令观众走入那个时空,毫无障碍。


这时候就要提到第四个层面,在悬念如此紧凑推进的基础上,影片在结尾处抛出了它的最大亮点——反转。当观众以为人物命运已经盖棺定论了,哥哥的悲悯与妹妹的过错,却双双指向了某种赎罪,从而令影片在救赎这个深邃的主题中,走向更高的思想境界。


因为我们看到的不只是对苦难的细密呈现,更是人在艰难之下始终如一的良善抉择。辽阔草原上质朴的人们敞开胸怀,用爱帮助了,温暖了这些孩子,让他们渡过难关,让他们生根发芽,长大成人,无论如何都是感人至深的。



可以这么理解,影片不只是表达了个体在私心冲突下的挣扎,更有集体在人性驱使下的壮举,而且,不只是对以往的诘问,更是对未来希望的探寻,可谓意味深长。


所以,《海的尽头是草原》可谓处处超越了我们对一部主旋律民族题材电影的预期。就像近期市场上,也有别的小成本艺术电影,出人意料地下沉到非艺术电影观众群体中,取得坚强的长线票房走势。


《海的尽头是草原》至少证明了一点,不管什么题材或类型的电影,在创作上都有拓展、细分、重组、突围的可能性。国产电影的空间远没有固化,它必然在很多层面都能做出新鲜的东西来,从很多意想不到的角度,拨动观众柔软的心弦。



这一次,是六十年前内蒙牧民和南方孤儿的患难真情,下次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极有可能,仍在我们的预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