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逊·威尔斯: 悲剧, 天才的另一边

1971年,第43届奥斯卡金像奖将终身成就奖授予奥逊·威尔斯,以表彰他“在电影创作中非凡的艺术创造力”,这一刻,离威尔斯的天才处女作《公民凯恩》在奥斯卡遭受冷遇已经过去近三十年。

在这三十年里,好莱坞对于威尔斯来说是一个充满了猜忌与不信任的地方,从他的第二部作品《安倍逊大族》开始,他几乎再也不能掌控最终的剪辑权,面目全非的影片,令威尔斯愤怒、绝望,他几度远赴欧洲,又数次重返美国,可无限的创造力都被消解在支离破碎的胶片和不计其数的未完之作里。

威尔斯假装不在洛杉矶,让好友约翰·休斯顿导演代领了这个奖项,他不愿“像个傻逼一样”乐呵呵地登台去领这个假惺惺的安慰奖,好像这三十年的恩怨纷争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的确,在这个奖项颁出之后,威尔斯晚年的创作境遇也并未有何好转。

奥逊·威尔斯

1975年,美国电影学会(AFI)授予威尔斯终身成就奖,60岁的威尔斯对于这个新成立不久的学会给足了面子,不但亮相舞台,还放映了两段他即将完成的新作《风的另一边》中的片段。影片讲述了一位老导演,倾尽全力想要完成他最后一部好莱坞电影,却把大量时间浪费在无止境的社交活动中。

毫无疑问,这正是威尔斯毕生无奈的体悟,就像特吕弗在文章中一针见血地写道:“威尔斯的真正悲剧在于三十年来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和权力无边的制片人打交道,他们请他抽雪茄烟,却连一百英尺胶片都不舍得给他。”

《风的另一边》就如威尔斯被诅咒的创作命运一样,再一次未能完成,陷入版权之争中,最终永远地离开了威尔斯,直到他去世。

淡入:从巅峰开始

《赝品》CC海报

威尔斯在《赝品》中自言:“从那个巅峰开始我就在走下坡路。”这其实不是对他众所周知的电影生涯的评价,那个巅峰指的是威尔斯16岁时在都柏林,饥寒交迫的他吹嘘自己是纽约著名的明星,剧院老板竟相信了他,从此正式登上舞台。

穷尽一生在金钱、权力、版权中纠缠,以期获得创作自由的威尔斯,或许他所怀念的巅峰是一切都是新鲜的感觉,是那种野心勃勃可以无拘束地向往的心境。然而,这种理想化的境界几乎无人能达,尤其是当你打交道的对象是好莱坞那些精于计算成本与票房回报的大制片商们。

作为威尔斯最后一部完整的创作,《赝品》这部充满实验性形式古怪的纪录片再一次彰显了威尔斯超越时代的天才。他将从BBC买来的关于匈牙利赝品画家艾米尔·德·霍瑞(Elmyr de Hory)的纪录片进行重新剪辑,戏谑了世人对于艺术家庸俗的界定和追捧,以及艺术价值与署名权之间充满讽刺的关系。

《赝品》剧照

年轻潦倒的霍瑞,因为一幅模仿毕加索的画作被当作真迹买走才得以糊口,此后他的赝品画作被世界各大博物馆当作真迹收藏,经纪人卷走他的收入,不知情的人们把他的仿作当真品欣赏,而他却一辈子因伪作之罪被起诉,四处逃亡,贫困交加。

在霍瑞身上,威尔斯似乎看到了些许自己的影子,他也是以一个小骗术开启了自己的表演生涯,制片公司只想在这位才华横溢的自称艺术家的人身上榨取利润,却从不给他创作的自由。

霍瑞的伪作可以因为一个签名而价值倍增,而威尔斯的署名在大多数时间则根本不代表他自己。当他因为《历劫佳人》被严重删改而愤怒书写58页追讨自主剪辑权的备忘录时,他已然是一个从巅峰跌落至谷底的绝望的电影作者。

闪回:玩弄媒介的人

关于威尔斯最神乎其神的一夜成名故事,是广播剧《世界大战》对社会造成的严重恐慌。威尔斯以戏剧纪录片的手法使得听众们信以为真,慌乱出逃,而不知情的他第二天登上报纸头条,并因此被好莱坞相中,获得雷电华公司一纸优越条件的合约,从而在拥有最终剪辑权的条件下,拍出了他惊动影史的长片处女作《公民凯恩》。

涉足戏剧、广播剧、电影、电视各界的威尔斯,当过电视主持人,为《纽约邮报》写过专栏,晚年时还出席脱口秀节目,出演商业广告。他的从艺经历几乎涵盖了所有类型的媒介,而他在影片创作中将景深镜头发扬光大形成自己作者式的痕迹,将戏剧式的表演从舞台带到银幕,将广播剧中对于声音的运用融入到电影声音的创新中,用剪辑来混淆真实与虚构的界限,更让人感受到这个将视听媒介形式稔熟于股掌间的人,拥有无尽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公民凯恩》剧照

然而,这个玩弄了媒介也玩弄了观众的天才,他的命运也被媒介所操弄。《公民凯恩》以报业大亨威廉·伦道夫·赫斯特的生平为原型的消息令赫斯特大为不满,他动用自己的媒体帝国抵制影片上映,并给奥斯卡施压,影片最终艰难上映,商业上的失败却在意料之中,获得9项奥斯卡提名,却只获得最佳原创剧本奖潦草收尾。

威尔斯电影艺术生涯的厄运也由此开始。

叠化:何处是家乡?

《奥赛罗》海报

在经历了《安倍逊大族》(1942)、《陌生人》(1946)、《上海小姐》(1947)、《麦克白》(1948)一连串作品遭受严重干涉、删改,以及票房上的次次失利之后,1948年心灰意冷的威尔斯决意离开美国前往欧洲。

这个时间点恰逢好莱坞反共浪潮掀起,1948年春,著名的“好莱坞十人案”宣判所有人为蔑视罪,人人自危的好莱坞人都恐惧着自己的名字被列入黑名单。据后来的证据表明,赫斯特因对威尔斯的敌意,长年操纵媒体大肆渲染,令FBI相信威尔斯是共产主义者,对其进行调查。很有可能威尔斯离开美国的主要原因是因为被列入了“好莱坞黑名单”。

《阿卡丁先生》海报

1948年到1956年,八年的放逐,换来了威尔斯创作生涯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两部作品,《奥赛罗》(1952)和《阿卡丁先生》(1955)。在这一时期,威尔斯为了能获得导演的自由权力,不断地贩卖自己的表演,以供养自己拍电影。拍摄《奥赛罗》长达三年的过程中,他接拍了四部影片,其中就包括戏份很少,却因其惊艳亮相名垂影史的《第三个人》。

《第三个人》剧照

法国新浪潮之父巴赞所引领的对威尔斯的重新认识,给予了其在艺术创作中无以复加的盛赞;呕心沥血的《奥赛罗》在戛纳电影节赢得了金棕榈奖;法国《电影手册》派的影评人们将《阿卡丁先生》评为电影史上最伟大的十二部杰作之一。在更加敬重艺术的欧洲,威尔斯的作品总算获得了些许回报。

然而,《奥赛罗》一直延迟到1955年才在美国上映,《阿卡丁先生》又陷入最终剪辑权的纷争中,最后竟在世界各地出现了五个不同叙事结构的版本。如果你看到导演备注的那句话——“若观看版本与期望值有差距,以想像中的为标准,本人未拥有最终剪辑权。——一定也会为他感到愤慨与心酸。

1956年,威尔斯回到美国,接下来的三年间他最重要的作品是充满了大胆革新却再一次被横加删改的《历劫佳人》(1958)。如今,这部影片片头那个长达3分20秒,场面调度极为复杂,交错着人物关系、多条线索与炸弹悬念的长镜头,已经成为教科书级别的经典镜头。

无法想象,威尔斯在成本极为有限的情况下仍然有如此超前的胆量。然而,我们现在得以看到的版本却是业内人士基于威尔斯备忘录手稿进行的修复与重剪。

在环球公司操纵下剪出的那个面目全非的版本中,前卫的长镜头被加上了文字说明,配上了多余无用的音乐,零碎跳跃的叙事方式被补拍的特写镜头和说明性场景整合成常规的单线索叙事。威尔斯被剥夺了最后的创作权力,制片公司自作聪明的修改也并未给影片带来票房的胜利。

《历劫佳人》预告海报

《历劫佳人》再一次剪碎了威尔斯的心,他再度重返欧洲。在这十年里,他自五十年代就开始筹备的《堂吉诃德》断断续续地进展着,却成为他毕生中又一部未完之作;他演电影的足迹遍及法国、意大利、香港、南斯拉夫,在才华远不及他的导演的影片里担任角色,贡献声音;他野心勃勃地将莎士比亚的五部历史剧熔为一炉搬上舞台,也把莎翁的《午夜钟声》搬上银幕;他遇到了一生中最后一个缪斯欧嘉·科达(Oja Kodar),从此再未分离。

1970年,这个在美国人眼中的欧洲人,在欧洲人眼中的美国人终于回到美国,再没有离开。究竟何处才是他的故乡?威尔斯曾在一次采访中提到,是自己儿时的故里伍德斯托克。这个回答让人联想到《公民凯恩》中凯恩临终前念念不忘的“玫瑰花蕾”,那是凯恩,也是威尔斯难以磨灭的童年记忆。

淡出:一个天才的离去

约翰·休斯顿与奥逊·威尔斯

1985年10月9日晚上,威尔斯录完了他生命中最后一个电视采访,回到家中他为第二天要排练的舞台剧工作到夜深,然后在凌晨某个静无人声的时刻,威尔斯心脏病发作,悄然离世。

他的一生似乎都可以对照《公民凯恩》,将之视作一个隐喻甚至预言。那个背负着儿时乡愁的,狂妄自大、无所不能,又被超人超时代的才能毁灭自己的凯恩,难道不正是威尔斯的镜像,不正是威尔斯自我精神分析式的剖析和预见?

他们连去世都惊人的相似。和凯恩一样,在孤独中离世的威尔斯,只有最亲近的亲友们举行了一个极为简短的葬礼。直到一个月之后,好莱坞的其他友人们才组织了一个公开的悼念仪式。

奥逊·威尔斯死了。和凯恩一样,这个简单的句子为他们令人不可思议的一生画下了句点。而对他们的重新认识却从此开启更多更新的角度。

时至今日,威尔斯有限的几部电影作品通过一代又一代影迷的反复观摩与传承,愈发稳固了他超越时代的传奇性与经典性,其影响力无限深远。一部《公民凯恩》就足以让威尔斯在影史中永垂不朽。

自1952年起,在英国电影学会(BFI)所出版的《视与听》(Sight and Sound)杂志每隔十年所评选的“最伟大的十部电影”中,《公民凯恩》盘踞第一长达半个多世纪。

1998年,美国电影学会(AFI)评选的“百年百大电影”,《公民凯恩》高居榜首。除此之外,那些曾经被剪得支离破碎的作品,经过重剪修复之后,令后世的影迷们再次惊叹于威尔斯超前的意识与大胆的表现力。

1970年代,约翰·休斯顿、奥逊·威尔斯、 彼得·博格丹诺维奇,

在《风的另一边》片场休息时

为了实现理想式的自由创作,威尔斯的后半生几乎都陷入了为筹资金出演各类影片的消磨战中,因此,直到去世,仍然留下大量未完之作和不计其数的剧本。

1992年,西班牙导演杰斯·弗兰科(Jess Franco)将威尔斯留下的《堂吉诃德》的底片剪了一个版本,上映后反响平平。

2015年,为了纪念这位大导演诞辰100周年,威尔斯那部曾在美国电影学会奖上放映,却终究未能完成的遗作《风的另一边》将获得复原发行,并在5月6日威尔斯生日那天公映。参与复原工作的有威尔斯的忘年之交彼得·博格丹诺维奇,指导复原工作进行的,则是威尔斯留下的45分钟已剪素材,以及关于剩下的10小时原始影像的庞杂笔记。

《风的另一边》剧本手稿

《风的另一边》上映后的反响已经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幸好还有人在弥补好莱坞对威尔斯所亏欠的一切,让这位天才曾经挖空心思的构想得以重见天日,让本应不朽的影像不至于霉烂在仓库里,最终像凯恩被付之一炬的玫瑰花蕾,化作无人知晓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