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尾,葛优那饱含故事与沧桑的清唱声响起。
“镜中 有花,
水中 撵龙
红尘里 转身 身染红
痴痴的人 跟着痴痴的魂儿呀
出了这个门呀 再没回头”
影片的情绪浓烈到了最高点,入戏的人早已泪流满面。
这部由顾长卫执导,葛优与王俊凯主演的《刺猬》,
在暑期档中属于比较独特的电影了。
我个人非常喜爱这个片子,无论是它根植于现实的黑色幽默,还是它结局的飞扬超脱。
无论是它描述个体性的苦难创伤,还是对家族故事的时代民俗特色叙事。
都很现实,很荒诞,又很入味,很戳人,后劲够大。
王战团(葛优饰演)自年轻的时候就有一个梦想,想去看看太平洋。
为此他做了5年的码头工人,终于有机会搭上货船,驶向太平洋了。
却因为揭发船长走私而被关押在船上的小黑屋里。
这一关就是两个月,等他被放出去的时候,船已经停靠在大连港口。
王战团极度震惊与崩溃,冲到了船顶,看着眼前的海岸,连连说道:“不应该啊,不应该。”
从此王战团不正常了。
“我从荒野来,
要到大海去,
远方的汽笛已经响起,
生活却拦住了我的去处。
她赠予我故事,
我为她写诗。”
王战团的这首《情诗》是贯穿全片的点题之诗,它道出了王战团精神世界与现实境遇冲突的本质。
人们觉得王战团是疯子,因为他时不时做出一些疯癫的事情来,双臂绑上大葱从屋顶“飞”下来,旁若无人地背诵《海底两万里》,坚持说这个世界上有飞鱼。
下着象棋,突然去追那个滚落在地的棋子兵,疯癫开跑,一直跑到鞋子都掉了,跑进灌木,跑进河流,落得满身泥泞,狼狈地被家人寻回。
周正的妈妈从此禁止周正跟王战团一起玩。
王战团有时候看上去又很正常,就连那经常诟病他的丈母娘,都曾经觉得他已经好了。
他的记忆力惊人,能背诵《海底两万里》,还能写出美丽的诗句,象棋下起来也是一绝。
王战团爱唱歌,而且唱得还挺好听,手舞足蹈无比沉醉地在广场上唱《爱江山更爱美人》。
抛开疯不疯的,王战团是个很有才华的人,而且很有趣,他有着丰富的精神世界。
但他的行事不为周围人们尤其是他的家人们所理解。
他的老婆周秀玲,也就是周正的大姑,有句话说得就很耐人寻味,旁人问她怎么不带他去看病呀。
周秀玲说,不看病的话,还可能没病,一去看病,那就真有病了。
这话你细品,大姑其实也曾经以自己的方式,包容与保护着王战团。
因此才一直不舍得把他送到精神病院。
王战团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应该吗?不应该呀”,表达他对世俗规则的不理解、不赞同。
当女儿王海鸥与大她8岁的离婚男人在一起,还怀了小孩,不同于大姑的气势汹汹,王战团没有对于“未婚先孕”的陈腐观念,欣然接受了这个事实,单纯地为自己要做外公了而开心。
王战团是个体面人,因为自己腿疾,不愿给女儿丢人,自愿不去婚礼现场。
周正因为成绩不好留级,他爸爸觉得亲戚问起来很丢人,不让他参加婚礼。
于是这一老一少或自觉或被动被主流社会所疏离的人,一起爬上了那高高的塔顶,吹响了哨子。
高高的塔顶上,王战团对着女儿的婚车队大声呼喊祝福:“海鸥新婚快乐”,周正跟着喊。
喊着喊着,突然就泪水盈眶了。
这一幕格外令人动容。
周正可以说是与王战团互文的一个角色。
一老一少,一个因为行事奇怪而被周围人当成疯子。
一个因为口吃的毛病而被父亲嫌弃、母亲忧心,于是叛逆跳窗,被认为是中了邪。
他们都因为自己那一点儿独特,那一点与世人的不同,而成为主流社会中的边缘人。
于是赵老师被请来,第一次是为王战团看病,第二次是为周正驱邪。
任素汐饰演的赵老师,是个神经兮兮的半仙儿,却掌握了当时社会上还行得通的一种封建迷信话语体系。
狐黄白柳灰,东北五大仙,其中白是指刺猬。
赵老师让王战团家供奉老白家的牌位,以老白家的人自居,称刺猬为她爹。
王战团却较真,你们老白家姓白,为啥你却姓赵呢?
到了周正这里,赵老师喊他跪下认罪,跟着她喊“我忤逆父母,我不务正道”,周正反抗了。
赵老师一个木剑劈在他脑门,血流了一嘴,周正满口血污,对赵老师大喊:你救不了我,我吃了你爹!
这话的起因,当年王战团看了偏方,说刺猬能治他的腿疮,于是烤了一只刺猬来吃,周正也跟着吃了几口。
为了把王战团关在家里,阻拦他跑出去发疯,大姑早晚给王战团喂安眠药,于是王战团陷入了漫长的昏睡。
大姑把之前供奉的老白家牌位撤掉,换成了耶稣像,每日忏悔,“我有罪,我是比潘金莲还毒的毒妇,我给自己丈夫下药。”
偶然撞见这一幕的周正很震惊。他想,大姑被卡住了,王战团也被卡住了,他的爸妈还有他都被卡住了。
被卡住了,这个说法是王战团的首创。
它精准地描述出了人的某种生命状态。
我们在生命的某个时段,如此拧巴,如此痛苦,如此挣扎。
被卡住了某个节点,上不去,下不来,不通畅,不痛快。
我们陷入了某种困境,迟迟走不出来。
生活,拦住了我们的去处。
周正的“疯”,根源来自原生家庭。
他的口吃,应该有遗传的原因,他爸爸在着急的时候也会口吃。
但因为口吃,他遭到同学嘲弄欺凌,抗拒去学校,成绩也不好,导致了留级。
周正爸爸,因此而嫌弃他、打骂他,甚至当着他女同学的面,对他打骂。
暴躁狂怒的父亲,无奈又无能为力的母亲,让周正的“病症”加重。
只有王战团当他是正常人,王战团其实在周正的生命中扮演着陪伴与引导的角色。
而周正的妈妈,却因为王战团是个疯子,每每禁止周正跟他走近。
周围亲人对他们不理解、不接纳,试图纠正他们,各种折腾,求医问药,请半仙做法,试图把他们拉回那个正常的轨道。
王战团的应对比较和缓,他倒也配合着,既迷糊又清醒,既通透又疯癫。
最后,为了不给家人造成负担,王战团主动提出去精神病院。
周正的应对则相对激烈,他反抗了,狠狠地捍卫着自己的主体性,不认罪,不原谅。
电影中改编的这个结局,比小说中要好。
周正考上海事学院,上轮船当了三副,随船到过很多国家,他看到了太平洋。
考上大学后七年没回家,后来他带着怀孕的妻子回到了沈阳。
周正的妈妈对他说,幸好你没变成王战团。
周正说,不,我就是王战团。
周正的妈妈问他,你能原谅我们吗?
周正说:“不原谅,不能原谅。”
轻易原谅是对那个遭受苦难的自己的背叛,甚至是对自己的再伤害。
周正坚决地捍卫自己的主体性,不能任由自我消解在这不见硝烟的战争中。
没有错,便不认罪,受到伤害,便有权不原谅。
影片中王战团的结局,真的很好,很精妙。
比小说中要好,小说中王战团在儿子车祸去世后一个月,就死在了医院。
电影中,王战团从精神病院逃跑了。
死子勿急吃。
王战团怎么能是死子呢?
他把自己的头像从全家福中撕下来,自来水龙头哗啦啦的水流冲走。
他逃出了精神病院,逃离了家庭的束缚,可以自由地奔赴他向往的地方。
在死之前,王战团终于可以去看他的太平洋了。
“我从荒野来,要到大海去,远方的汽笛已经响起,生活却拦住了我的去处。”
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拦住王战团的脚步了。
周正的想象变成了实体的影像,他看到王战团在海里游啊游,他也跃入大海,游啊游,他们一起游向了太平洋。
从此我们再也不会被万事万物卡住。
我被卡住好久了。
当我看到这一行字,当我听到葛优的清唱声响起。
咔嚓,清脆的声音。
机括滑过了某个障碍物。
仿佛是真的。
从此,我们再也不会被万事万物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