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留下名字的老油匠,在那一年,倏忽来了,又悠悠走了。
我的父亲在他三十三岁那年拥有了第二个孩子,即我的妹妹。他儿女双全,志得意满,不再甘于矿上最底层的生活。他拿出家中所有积蓄决心办一个炼铁厂,吹起发财梦的号角。
这些钱款有四万元,当中的一小部分,自他二十岁外出在小兴安岭学木匠攒起,之后到了矿上,下矿井、做装修、跑农运,足足攒了十三年。更大部分其实是我母亲养猪及推着自行车在街上卖冰棍、馄饨、包子所得,其余部分由我大伯筹出。那时大伯刚刚买了房,七十平方米,四千元一套,能再筹出钱款支持兄弟实属不易。
我的姑父,小我父亲三岁,是铸造厂的厂长,所以他觉得炼铁厂的产品销路不必担忧,父亲把高炉和四间工舍就盖在铸造厂的隔壁,巴不得高炉里出来的铁水直接流进铸造厂的熔炉里,他啪啪打着他的如意算盘。
算盘珠子很快散落一地。高炉里从未淌出一滴铁水。炼铁的门外汉,我的父亲,又苦苦支撑了几个月,终于败下阵来,一把赔光了相当于大伯能买十套新房的钱,自此在床上一卧不起。母亲也急得没了母乳,断了我妹的口粮。学不懂数理化、偏科的我即将升入初三,迎接一次重要的大考。炼铁厂新盖起的工舍不再热闹,清冷空弃。
那日,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老油匠,寻到那里,经我母亲同意,就在那弃屋住了下来。他白日外出,游于街巷,谁家中若有家具需要刷油补漆,他便有了收入。时逢矿上新房兴起,他的活计倒也兴盛绵延。日落时分,他回来,插红一盘电炉丝,煮沸锅,下一卷挂面,捞进海碗里,撒一层葱花蒜末,放一勺盐,淋少许醋和几滴香油,这便是他每日的晚饭。
他就端着这每日如一、从不变换的一海碗挂面,每个黄昏来找我父亲,从他包浆般油亮的随身挎包里取出一副更油亮的象棋来,把我父亲从床上唤起,对弈。他一只手端着海碗,另一只手忙着在画着棋盘的黑黄帆布上游走,逮住我父亲思谋的时刻,狠挑一箸面卷进嘴里。那么不起眼的一碗面,他吃得极投入,嚼得可太香了。我父亲那时已瘦下去二十多斤,茶饭不思,看这油匠日日这样有滋有味,打这之后,也渐渐地肯把自家饭多端几碗,身体一点点恢复起来了。
那油匠的棋艺依我看实在不精湛,每每被杀得棋盘空空,而他也不认输,终至绝境。他真爱悔棋,每被杀下一子搁棋盘边上,他就醒悟过来重摆回去。这之后我父亲杀下棋子来就揣进自己内口袋,再弯下身,把肚皮窝进去,牢牢抱住,以防油匠来夺,再后来索性塞给我,让我躲远。油匠抬眼求我,我便转过身。我转过身,就看见我父亲在笑。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的笑脸哩。
油匠总不能赢,可我从来没见过他生气,有一次旁人笑他,他喃喃说句“下棋嘛,输了,摆上重来。”我父亲听了,怔一下,若有所思。
暑假过后,油匠来告别,说要回他的家乡河北省井陉县去,要收秋了。我之前有几回还烦他夜夜来我家里,那一刻却有点舍不得他了。
我也开学了。往后老油匠没有再来,我没有了他的消息。初三的课业很有压力,我总在喘息间想起油匠,想起他吃面,想起他下棋。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每当想到他,就感觉我父亲千疮百孔的伤和我不知何去何从的未来,又唤起一股蓬勃的力量,生活和学习都重新有了意趣。我后来是班里的中考状元,化学拿了满分,记得最清楚的是如何获得铁的公式。
没有留下名字的老油匠,在那一年,倏忽来了,又悠悠走了,如今又三十年过去了。在少年的我的心里,只当他是个神仙吧。(张晓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