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六月,阔别七年的柏林爱乐乐团即将由杰出指挥家基里尔·别特连科率领,登陆上海大剧院演出四场交响音乐会。消息一出,广大乐迷欣喜若狂、奔走相告,以致四场演出各种价位的所有门票五分钟内便告售罄,这无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古典音乐热”经久不衰的又一表征。此间盛况不仅让我感慨,而且还联想起另一个“古典热”,即同样始于八十年代的希腊罗马“古典文化热”,尽管它没有如此轰动一时的效应,相比之下也并不逊色。况且,有不少爱好“古典文化”的青年学子,亦是“古典音乐”的痴迷者。这两种冠有“古典”字样的西方文明产物,虽说相隔一两千年,当它们同时来到中土,同时让青年人为之神往,总让我觉得彼此之间存在某种关联性,值得相互映照加以考察。如今我且以“从业者”的类比关系,试从“古典音乐”来看“古典文化”,阐明可供对观之处。
基里尔·别特连科
与古典音乐直接相关的“从业者”主要有三类。第一类是作曲家,他们创作音乐,是古典音乐史上千古不朽的星辰;第二类是演奏家(包括指挥在内),他们演绎音乐,也是让一代或几代人仰慕的明星;第三类是音乐学家,他们研究音乐,对作曲家的作品或者音乐本身进行客观研究,他们的存在通常鲜为人知。当然,有些人身兼第一和第二类,例如作曲家同时也是指挥家或演奏家,另些人身兼第二和第三类,例如指挥家或演奏家同时也是音乐学家。但一般来说,三类人各有所长,各擅胜场。
以此类比,“古典文化”同样有三类“从业者”,其中第一和第三类较为显明。第一类是“古典文化”的创造者,特别是“古典文化”的重要承载物即古典文本的作者;第三类是古典学者,他们是古典文化的研究者。第二类往往为世人忽略,仿佛缺失了这一环。其实,古典文化特别是古代的经典文本也有其当代演绎者,那就是作为教师的古典学者。他在课堂上讲授古代经典,正如演奏家在音乐厅里演奏古典乐曲,也是对经典的演绎。他所面临的困惑和抉择也与古典音乐演奏者何其相似!先于他,已有无数的演奏者无数次地演绎过这部作品,他的演绎还有何新意可言?倘无新意,再一次演奏的意义何在?是为了还原“作曲家的意图”?那又为何要去还原一位几百年前的古人的意图?他的演奏不是出于还原的目的,而是由于作品本身的伟大,是作品让演奏者与之产生了跨越数百年的心灵共振,他的每一次成功演奏都会与他发生共振,也都会将共振传递给台下的听众。无数次前人的无数次演奏之后,他的又一次演奏的意义就在于,他本人是独特的,他用自己独特的声音丰富了作品的内涵。那么,“古典文化”的演绎者——教师——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当他在讲台上讲授古代经典,难道只是为了还原数千年前某位作者的意图?难道不同样是因为经典作品与他产生了跨越数千年的心灵共振,他也要竭尽全力把共振传递给讲台下的听众么?倘若如此,走上讲台的教师,应该有别于埋首书斋的研究者,虽然这位“古典文化”的演绎者,如今鲜少不同时兼备研究者的第三类身份。
古希腊人根据荷马史诗所绘的图案,图中为海伦和普里阿摩斯。
比上述第二类更有意思也更重要的,是第一类“从业者”之间的类比关系。“古典音乐”的创造者和“古典文化”的创造者存在许多精神上的亲缘性,可以通过类比关系更清晰地显现出来。比如,试问一位作曲家向另一位作曲家(他敬仰的前辈或他赞赏的同辈)致以最高敬意的方式是什么?是用那一位的音乐主题创作一系列的变奏,与他共舞,同悲同喜,将这一主题推进到与他伯仲难分、令他赞许甚至惊异的境地(如贝多芬为莫扎特歌剧《魔笛》主题所作的两首大提琴变奏曲),或是用他的音乐风格来创作一部自己的作品(如普罗科菲耶夫根据海顿交响曲风格所作《古典交响曲》);绝不会是对他的作品进行音乐学的研究,当作某种已属过往的、与己无直接关联的研究对象。这后一种方式甚至是致敬的反面,因为那生机勃勃之物、那激荡我们此在之物,不应成为客观研究的对象,变作死气沉沉之物、让我们的此在麻木之物。同样,“古典文化”的创造者,特别是古典文本的作者——诗人和思想家——向另一位致敬的方式亦如此。以荷马为例,要么把他主要当作一位诗人,那就要用诗人的方式对他报以最高致敬,如古希腊的抒情诗人和悲剧诗人、古罗马的维吉尔以及后世诗人(如歌德、克莱斯特)之所为;要么把他主要当作一位思想家,那就要用思想家的方式,如古希腊的史学家(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哲学家(智术师和柏拉图)以及后世思想家(如尼采、薇依)之所为。相比之下,古典学者的荷马研究恰如音乐学者的巴赫或贝多芬研究,只能起到次要的辅助作用。因为——仍以音乐作譬——荷马史诗原本洪钟大吕,但摆弄于过度技术化的古典学者手中,却变作一台瑞士钟表,经过他们不断地拆卸和组装,其内部构造之精密几乎一览无遗,但也不再发出洪钟大吕之声,而是乖巧地如钟表一般轻声滴答,那细微的乐音也只有精巧的古典学者才能听见,只怕最终会归于喑哑。
甲辰年三月初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