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相親相愛的兩姊妹，因為男人反目成仇，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人性的扭曲？
這是人性的扭曲。
兩姊妹就是《半生緣》的顧曼楨和顧曼璐。
曼楨被祝鴻才糟蹋，乍一看曼璐黑化的必然結果，祝鴻才是罪魁禍首。
事實並非如此。
如果是二流小說家，這種情節非常狗血。金牌編劇劉恆拒絕寫《半生緣》劇本，因為他覺得這部書很奇怪。
許鞍華執導《半生緣》，一度被視為經典版本。但她也沒有拍好曼璐為何黑化，拉妹妹下水的戲份。
世鈞希望曼楨與曼璐撇清關係，曼楨不同意，兩人爭吵。緊接著，曼楨去看望患病的曼璐。
顧太太告訴曼璐，「曼楨與世鈞好事將近」。
曼璐說「這也是好事，女人總要嫁人的，能嫁給你喜歡的人，也是你的幸福」。
事實上，曼楨世鈞感情岌岌可危，就回懟曼璐「我可沒那麼幸運」。
曼璐被激怒了，回懟曼楨「我們的二大小姐不稀罕，可挑選的人多了，不像我是個爛泥貨」。
這次爭吵成為曼璐拉曼楨下水的最後一根稻草。就在那一夜，曼璐眼睜睜看到著祝鴻才糟蹋曼楨。
許鞍華版沒有遵循原著。
遵循原著不是影視改編的金規玉律，但曼璐黑化的橋段值得遵循原著。
在原著中，紫色絲絨旗袍是壓垮曼璐的最後一根稻草。
這不是一件普通的旗袍，而是曼楨和張豫瑾的愛情信物。
顧先生去世前，曼璐和豫瑾定親，兩人情投意合，有玫瑰色的未來。當時張豫瑾給曼璐寫情書，稱呼她「穿紫衣的姊姊」。
顧先生去世後，曼璐為養家，輟學退婚當舞女。她為了顧家，獻祭自己的愛情。
多年後，曼璐嫁給祝鴻才，依舊沒有忘記張豫瑾的好。再見張豫瑾，曼璐會特意穿著這件紫色絲絨旗袍。
然而，張豫瑾卻在曼璐面前說狠話，認為當年的愛情就是笑話。
「人總是要變的，我也變了。我現在脾氣也跟從前兩樣了，也不知是年紀的關係，想想從前的事，非常可笑。」
當時，曼璐的痛苦，我見猶憐。
曼璐心裡想：他把從前的一切都否定了。她所珍惜的一些回憶，他已經羞於承認了。曼璐身上穿著的那件紫色的衣服，頓時覺得芒刺在背。渾身就像火燒似的。她恨不得把那件衣服撕成破布條子。
曼璐以為，紫色絲絨旗袍是她治療傷痛的葯，只要有它在，曼璐的傷口就能好。張豫瑾的狠心話讓曼璐覺察到，旗袍已經成為砍殺她的刀。
電影版《半生緣》沒有充分利用紫色絲絨旗袍的敘事作用，真是可惜。
張愛玲用草蛇灰線的打法，不斷暗示讀者，這件衣服摧垮曼璐最後的理智。
曼楨被曼璐拉下水的第二天，正是張豫瑾結婚的日子。
大家都知道，曼楨最終沒有參加張豫瑾的婚禮，卻容易忽視顧太太說的一句話——許鞍華版《半生緣》正是如此。
顧太太說的是——
「這樣吧，你問姊姊借件衣裳穿，上次我看見她穿的那件紫的絲絨的就挺合適」。
乍一看，這話像古天樂的樣子平平無奇。
妹妹穿姐姐的衣服，這不正常嗎？它怎麼可能觸怒曼璐，徹底改變曼楨的人生？
前文也提到了，因為這件衣服對曼璐來說太重要了。
顧太太覺得曼楨穿的素，是事實。
曼楨去世鈞家做客都不捨得添一件新衣服，而是穿了件舊羊皮大衣。有一次，世鈞見到曼楨穿著新衣服，感覺「像陡然脫了孝似的」。
為了養家糊口，曼楨不注重穿衣打扮，可見她的善良。即便她很善良，很懂得為家庭考慮，顧太太卻不能投桃報李，護女兒周全。
顧太太讓曼楨穿曼璐的旗袍參加張豫瑾的婚禮，真真是殺人誅心。
想要了解這句話的殺傷力，我們一定要代入一下張豫瑾和曼璐的視角。
先說張豫瑾。
張豫瑾的婚禮有些奇怪。
他在安徽六安工作，卻在上海舉辦婚禮，這種大操大辦的作風，不太張豫瑾。畢竟，張豫瑾是個來上海出差都會省下住宿費，住在顧家的人。
他是個性格好強的鳳凰男，娶上海姑娘，在上海舉辦婚禮，最大的可能就是延續他對曼璐的憤怒，做給曼璐看。
張豫瑾在曼璐面前說狠話，並非他不善良，而是他惱火，曼璐竟然嫁給了別人。
書中細節暗示張豫瑾的失落。
張豫瑾已經是年過三十的人了，這麼多年他一直拼事業，沒有成家就是希望能和曼璐再續前緣。
唯有如此，張豫瑾才有底氣惱曼璐。
曼璐張豫瑾從情侶變成尷尬人，顧家也很清楚。顧太太和曼楨提起張豫瑾的婚禮，曼璐就問「誰的喜酒」。
曼楨照顧姐姐的感受，直接說老同學的。曼璐是否知道真相，張愛玲沒有說，
我個人認為，曼璐很可能知道張豫瑾明日大婚，並且會邀請曼璐參加婚禮。
這也能解釋曼璐為何裝病。曼楨顧太太聽聞曼璐生病前來探望，而曼璐也可以用裝病來推掉張豫瑾的婚禮。
曼璐沒想到，她會因為顧太太一句話，徹底走向黑化。
再說曼璐。
曼璐是《半生緣》中最可憐的人。
為了顧家，她獻祭了自己的愛情，也丟掉了幸福的可能。
她嫁給祝鴻才，就是因為顧太太希望曼楨早早結婚。為了妹妹，她也願意嫁給渣男。
顧家欠曼璐太多，卻始終不懂補償她。
最騷的就是顧太太，聽聞張豫瑾成為院長，為了尋求靠山，打起親上加親的主意。她希望曼楨嫁給張豫瑾，讓曼璐從中撮合。
這讓曼璐又驚又氣。
「她母親以為她一定也贊成的。其實她是又驚又氣。最氣的就是她母親那種口吻，就好像是長輩與長輩之間，在那裡討論下一代的婚事。好像她完全是個局外人，這樁事情完全與她無關，她已經沒有妒忌的權利了。」
因為顧太太不懂得考慮曼璐的感受，導致曼璐心中不平。
張豫瑾是曼璐觸摸不到的白月光，她也不希望自家妹妹能摸到。這種妒忌來自人類本能。親姐妹之間的情分，終究無法戰勝人性的貪嗔痴。
婚姻生活不如意的曼璐，一手將妹妹拉扯大，讓她受高等教育，成為自食其力的小白領。但這個妹妹能搶走她的張豫瑾，參加張豫瑾的婚禮，竟要穿自己最心愛的衣服。
曼璐就是這樣垮掉的。
曼楨曾說曼璐生性純良，然而曼璐終究不是聖人。她依舊有尋常人無法戰勝的貪嗔痴，依舊會為了不幸的婚姻焦頭爛額，最終成為拉妹妹下水的惡毒女人。
許鞍華版《半生緣》讓姐妹爭吵成為曼璐黑化的導火線，簡單直接，也略顯粗暴。
相親相愛的兩姐妹，因為爭吵而反目成仇，終究不如紫色絲絨旗袍更加悲哀，更讓人唏噓。
越是平凡無奇，越能震撼人心。誰能想到，一件旗袍就能壓垮曼璐。
愛無所不能，它能拯救人，也能毀滅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