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預定爆款啞火了。
Sir的期待是「小葯神」。
同一個出廠設置：
新人導演處女長片，寧浩監製，壞猴子出品。
同樣的配方：
現實荒誕+喜劇+催淚。
可上映三天，大家的反響很一致：差了點意思。
差在哪？
今天來聊聊——
《受益人》
目前豆瓣6.7，差《我不是葯神》的9.0一大截。
票房剛剛過億，距離31億更是遙不可及。
復刻《我不是葯神》的願望已經走遠。
客觀地說《受益人》作為處女作還是可圈可點的。
但對於爆款而言。
「看著像」和「真能爆」之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最大的失誤在於——
「壞猴子」這次不夠壞。
這是整個故事成立的前提，否則就當不起這樣的現實惡意——
殺妻騙保。
吳海（大鵬 飾）為了給兒子治病，在好友鍾振江（張子賢 飾）的慫恿下，結識了網路女主播岳淼淼（柳岩 飾），成功騙婚，並打算進而騙保……
整個故事，都圍繞著「騙」進行，始於一場騙局的預演，終於一場騙局的落幕。
無論是天生的壞，還是窮生惡膽。
對主角的陰暗面必須暴露到一定程度，才能夠讓人信服故事的推動。
但《受益人》的問題就在於。
大鵬的角色太善良（傻）了，以至於觀眾從一開始就不相信他真的會殺妻，也就沒有了懸念，不會為劇中人提心弔膽。
他的兒子有哮喘，他想帶著孩子搬到空氣好的海南。
需要錢。
他白天看網吧，晚上干代駕，靠偷自助火鍋店的菜，給兒子改善生活。
但賺錢，和殺人之間，沒有必然聯繫。
我們看不到大鵬的「不得不」，只能看到他更多的「不情不願」。
他，是被片中一個真正的「壞人」給推著走的——
會計老鍾。
他挪用公款，上頭一級一級查下來，刀馬上就要落到他頭上。
為了填上窟窿，他白天人模人樣上班，晚上聯合吳海專門碰瓷找代駕的車主，可杯水車薪要怎麼補上1000多萬？
遂把歪腦筋動到女主播岳淼淼身上。
這就是《受益人》的為難。
它不敢讓主角足夠壞，而把壞的鍋都甩給了配角。
在審查上。
如果主角太壞了，那麼按照國產片的「罪犯必須落網」的鐵律，結局如何收場？
在劇作上。
如果主角太壞了，那麼該如何救贖，讓觀眾能夠原諒他？
這兩個難點，《受益人》沒有好的解決方案。
所以觀眾就看出了它的牽強。
為了讓大海能夠被原諒，女主被安排了一個近乎「白蓮花」的人設。
淼淼在餐廳，大手一揮，點最貴的海鮮。
手錶，也要最闊氣的鑲鑽限量款。
但實際上，她幾乎全部收入都用來養生病的父親，自己連房租都交不起。
這個人物，相當於一個新時代的「天涯歌女」——
身在風塵，但內心比誰都渴望單純。
大鵬騙婚，隱瞞自己有兒子。
她原諒，還自己出錢給哮喘的兒子買空氣凈化器。
直到發現了大鵬和老鍾所有罪惡後。
她竟然還是原諒。
為什麼？
我們看不到合理的解釋。
Sir不認為編劇在傳遞一種油膩的婚戀觀，是一味要求女性在所有背叛面前無怨無悔的「直男癌」。
這個角色只是擰巴，只不過是整部電影擰巴的集中體現——
編劇為了讓故事自圓其說，不得不犧牲一部分的合理性，對某個角色催眠，讓ta失去自我動機。
當然，《受益人》並非從頭到尾都選擇軟蛋。
在一些段落，Sir仍感受到了犀利。
有官氣。
老鍾冒充網信辦的幹部，上門查岳淼淼。
當聊到傳播淫穢內容，他有意「點」淼淼——
大概意思是說，「傳播沒傳播，還不是我一句話的事兒」。
此為民與官。
還有罪惡的腥氣。
懸在頭頂的刀逼死了老鐘的上司，瓢潑大雨中，雨刷器刷過血水。
作惡掩藏得再好，總會留下蛛絲馬跡。
此為罪與罰。
毫無疑問，《受益人》拍出了冷冽的現實主義。
但它沒有拍出的是，現實的厚度與力度。
就說老鍾這個人。
作為集合全片核心矛盾的核心人物，老鍾顯然是精於算計的。
當吳海偷了火鍋店的菜，狼狽逃跑，老鍾作為同樣吃了霸王餐的那個，不聲不響收拾停當，從容起身離開。
他也毒辣。
為了騙取吳海的感恩和信任，他不惜將吳海的兒子小悠置於危險中。
老鍾是最迫切想要拿到錢的人。
但。
以他的心機之深，不自己親自去騙婚，而是讓自己老實巴交又窘迫的發小去做騙婚的主角，這顯然說服不了觀眾。
或許你要說，他是為了把自己拎出來，讓吳海去背鍋承擔風險。
可別忘了，最終落水計劃的直接執行人，是老鍾，而不是吳海。
這也是為什麼，這個改編自普吉島真實殺妻騙保案的故事，缺乏了撼動人心的力量。
它在迴避最主要的衝突。
轉而將更多的筆墨放在呈現騙與被騙過程中的笑料百出上。
喜劇嘛，樂呵點沒什麼不好。
但人物關係的漏洞，讓這個故事的成色趨近於簡單，沒能呈現人性更為複雜的光譜。
另外。
《受益人》是一部出色的喜劇，傳遞出了寧浩的黑色幽默嗎？
在「土嗨」上，夠了。
接地氣到，就差趴在地上了。
比如，淼淼開始認定了吳海是渣男，就因對方初次約會竟然不買單。
你會發現，起初她身上七八線城市「作女」的氣質，是那麼貼近我們的現實生活。
她就像我們每個人都有過的，一個行事張揚、恃靚行兇，卻又有點無知，有點遭嫌的朋友。
影片中不乏經典抖包袱橋段。
老鐘關於男人軟與硬的論述，雖然油膩（因為角色本身就很油膩），但讓人會心一笑：
男人
下面一硬
心就軟
下面一軟
心就硬
吳海去做結紮手術，老鍾看到醫院牆上的科普知識後，再次抖了個機靈，由此又引發新一輪讓人哭笑不得的誤會。
到了影片最後那場追逐戲，喜劇感達到了頂峰。
可以說，《受益人》拋出的種種包袱，觀眾都接住了，整部電影喜劇的骨架，導演托住了。
因此，作為喜劇，它交上了一份合格的答卷。
但。
除此之外，它無法為觀者帶來更多思考。
《受益人》幽默達標，但「黑色」欠奉。
當故事走向結尾，所有人都走向他們不敢面對而終將面對的命運。
回過頭去看，你會發現，他們內心的掙扎並沒有撕出痛感，反倒被鬧劇一筆帶過了。
乃至《受益人》最後強行添上的光明尾巴。
當最後一幕定格在淼淼的臉上，難怪觀眾看完會心有不悅，感慨一句：
她也太聖母了吧。
《受益人》對人物的著墨，筆觸很輕柔。
當然，這也是導演申奧特有的個人風格。
在Sir看的那場點映的映後，有一位影迷這樣描述這位青年導演：
如果說寧浩是一塊頑固的石頭，那申奧就是一粒沾著露水的塵埃。
這也很好地概括了《受益人》「溫情有餘，力道不足」的特性。
但它也是可貴的。
可貴在，導演將自己的表達，以一種反轉的方式，精準得楔入這個故事。
這裡面的每個人物，都是不同程度上的騙子。
老鍾最想騙到一筆巨款，然而弄巧成拙。
吳海騙到了淼淼的感情，同時也被這段感情所拯救。
岳淼淼崇尚物質，婚後她卻成了一個勤儉持家的好妻子、好媽媽。
原來她說的我想要一個「有100塊，願意給我花99塊」的男人，並不完全是真的。
作為主播表面光鮮，浮誇的幕布後才是她真實的家，妖艷的妝容卸下後，才是她最真實的本色。
發現沒。
改變這一切的，全都來自於人的情感。
這份「柔」，才是獨屬於申奧的殺手鐧。
在這樣一個現實題材故事中，他用溫暖的筆觸，將所有黑色的角落重新塗抹上溫暖的底色。
因此，當岳淼淼對著直播鏡頭，宣布退出直播，那一幕格外打動人。
為了心中所愛，犧牲掉賴以生存的營生，也是犧牲掉安全感。
那是一個女人最珍貴的真心。
不得不說，在這部戲裡，柳岩完成了職業生涯最好的一次表演。
大鵬甚至說某一刻，分不出那是淼淼，還是柳岩。
演到最後的時候
我都會恍惚
有幾分是淼淼
幾分是柳岩
冷中有暖，是申奧的魅力。
可如果給它冠上個「小葯神」的帽子，Sir不同意。
從現實意義上看，《受益人》還遠沒有達到《葯神》的深度。
《葯神》一釘子釘下去，刺到了骨頭，碰到了筋。
《受益人》在做的，則更像沿著表面的紋路，撫平有創傷的肌理。
從劇作上看，《受益人》的衝突，也明顯弱於《葯神》。
整個故事都在圍繞一個計划進行，講計劃開始——計劃擱淺——再次開始——再次產生變數。
未免單一。
當然了，以處女作來說，這部作品值得被肯定、被看到。
它會為你帶來幾許歡笑。
但既不會製造逃離的幻覺，也不會提供刺穿幻覺的武器。
笑過後，你還是要回到原本的世界中去，繼續過可笑或可嘆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