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來到我身邊》是一個稍顯「油膩」的片名,卻是一部不浮誇、不狗血的清新之作。和一眾用力過猛的青春愛情電影相比,更顯難能可貴。尤其值得點贊的是,影片精心設計的敘事圈套巧妙但不刻意,深埋的伏筆在謎底揭曉時有感染力又不會太尷尬。總之,這確實是一部難得的能讓觀眾感到輕鬆愉快、又值回票價的作品。
反套路、不「疼痛」為何受歡迎
輕鬆的另一面,或許是過度的平淡。細細想來,本片中陳小舟(於適飾)和馮佳楠(王影璐飾)之間的矛盾不過是女生要求男生戒煙,而男生很難改掉這個日常生活中的壞習慣。我們當然可以將其視為影片對真實生活細節的呈現,但無論如何,這樣一件「小事」能否撐起一整部愛情電影的戲劇衝突,又是值得商榷的——缺少了刻骨銘心的愛情「疼痛」之後,就連最後的大團圓也似乎失去了真正的情感力量。
近年來公眾對於青春愛情電影中的「疼痛」,比如落榜、失戀、打架、墮胎和死亡等俗套情節已嗤之以鼻,將其視為無病呻吟、矯揉造作——這也正是擺脫了上述套路的本片能夠得到觀眾廣泛認可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問題的關鍵或許並不在於「疼痛」,而是青春愛情電影到底需要什麼樣的「疼痛」。人們或許不該忘記,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當第六代導演作為一個創作群體登上中國電影的歷史舞台,青春的「疼痛」就是他們作品中最深刻的印記之一。張元的《北京雜種》,管虎的《頭髮亂了》,王小帥的《扁擔姑娘》《十七歲的單車》,路學長的《長大成人》,賈樟柯的《小武》《站台》等影片反映的都是年輕人在成長道路上的迷惘、傷痛與吶喊。
如果再往前看,在吳天明的電影《人生》中,年輕的高加林捨棄了農村的愛情,選擇了城市的愛情,最終卻未能改變自己的生活,在人生路上迷失了自我價值。這何嘗不是青春與愛情帶來的「疼痛」?
可見,真正的青春「疼痛」當然是有意義的。然而,歷史感的缺席和自我與世界之間關係結構的殘損,正在讓許多青春愛情電影里的「疼痛」淪為無聊的噱頭和虛偽的裝飾。因為與外界的隔絕,使得那些真空中的「疼痛」局限於個體創傷或自然創傷,而未能深化或拓展為一種文化創傷,無法與時代、歷史和集體的「疼痛」融合在一起。
真「痛點」被淡化「小感受」被放大
在本片中,陳小舟因為失戀後的意外遭遇職場危機(不能升職就要面臨被裁員),而馮佳楠在畢業後遲遲找不到工作從而陷入自我懷疑。然而,這些當代年輕人生活中的真切「痛點」在影片中卻被刻意地淡化了——陳小舟因為有了愛情就順利實現了升職加薪,求職屢屢碰壁的馮佳楠輕輕鬆鬆就成了粉絲無數的up主。這不僅讓這對戀人的「疼痛」變得輕飄、懸浮,也讓電影里的愛情和奇幻的設定一樣,脫離了真實的世界。
時代被遮蔽、歷史被懸置,又何止是本片遭遇的問題。當年,《同桌的你》中提到了美國轟炸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但這一重大的歷史表述卻被簡寫成一場戀愛的心動瞬間——男主人公林一去參加遊行,很快就被女主人公周小梔勸回學校。「大」歷史全然隱退成男女主人公第一次拉手的「小」背景。
在《匆匆那年》中,北京申奧成功電視內外的看客一片歡呼之時,男女主人公的關係也終於緊張到崩潰,友情和愛情瞬間支離破碎。最終個體的悲歡離合壓過了重要的歷史時刻,「小我」的感受而非「大我」的意志成為衡量青春價值的唯一標準。
這些年來,當青春愛情電影不約而同地開始迴避外部世界和真實歷史,電影中的年輕人也就開始逐漸以自我為中心,把自我周圍的他人等同於整個社會,忽略甚至無視那些貌似「與己無關」的人、事以及生活。由此我們也就能理解,為什麼許多青春愛情電影會充斥著各種狗血、浮誇的情節——如果年輕人被封閉在自我的「小世界」里,當然會把生活細節的重要性無限放大。
近期上映的《雲邊有個小賣部》把虛假的故鄉當做解藥,試圖治癒漂泊在城市之中的年輕人的「疼痛」,結果變成一碗過了保質期的心靈雞湯;《沙漏》則執著地停留在「沒有人永遠十七歲,但永遠有人十七歲」的層面,把「疼痛」當做廉價的情感撫慰工具。觀眾對它們的吐槽和批評,也再次印證「疼痛青春」的道路早已經走到了盡頭。
與真實的世界碰撞「疼痛」才有意義
那麼,這是否意味著我們應該徹底消滅「疼痛」?不難發現,越來越多的影視作品和《歡迎來到我身邊》一樣,下定決心拋棄沉鬱的基調和悲傷的氛圍,試圖用輕鬆愉快的語調「發糖」,把理想的青春和愛情當做平凡生活中的調味品。正如本片宣傳語所言,「世界嘎嘎亂叫,你是唯一解藥。」很萌,很可愛,也讓我們暫時忘卻了塵世中的萬千煩惱。
然而,這或許只會讓人越發懷念當年的《致青春》。這部曾經也被公眾詬病的作品,卻提出了一個十分深刻的時代問題:出身卑微的年輕人到底應該選擇一窮二白的美麗愛情,還是前途無量的個人發展?進而言之,為什麼年輕人必須要面對如此嚴酷的人生選擇題?又是什麼讓他們別無選擇?從某種意義上說,該片在年輕人的青春與現實社會之間建立起來的聯繫,十多年來仍未被超越。
《歡迎來到我身邊》的結尾,陳小舟並不出人意料地及時挽回了馮佳楠。但有些疑問卻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如果陳小舟因為奇怪的疾病失去了工作,馮佳楠又該怎麼辦?已經成長為流量主的馮佳楠真的應該為了陳小舟的愛情而留下來嗎?如果比起那個陳小舟無聊的笑話,「出走」才是馮佳楠更合理的人生選擇呢?
這樣的假設當然很煞風景,很不合時宜,但這可能才是「疼痛」的真正作用:無論我們出生在什麼樣的年代,或許只有突破自我,和更大、更真實的世界發生碰撞後,才有可能以一種反觀的方式看清楚「疼痛」的面貌,才有可能理解青春、愛情對於自我、群體和一代人的意義。(北京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