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著名詩詞研究家葉嘉瑩去世,享年100歲。
許多媒體在標題中引用女先生遠去,再次引發了關於「先生」之稱的爭論。
而羊覺得,葉嘉瑩無疑是一位偉大的「女士」。
她被稱作「詩詞的女兒」「穿裙子的士」,曾先後榮獲「中華詩詞終身成就獎」、「感動中國2020年度人物」等數十項獎項和榮譽稱號,白先勇、席慕蓉和蔣勛都是她的學生。
她不僅在學術上取得了巨大成就,更為傳統文化的傳承與發展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她90多歲時還堅持在講台上給學生講課,精挑細選出218首古詩詞編成兒童讀本,實踐了「蠟炬成灰淚始干」的悲壯。
這樣一位偉大的女士,一生卻充滿坎坷。
青年時期早早喪母,壯年時期遭遇長期家暴,晚年又失去了摯愛的長女。
痛苦錘鍊、拷打著她,也鍛造了當代中國最偉大的詩詞界「鐵娘子」。
17歲照顧兩個弟弟,夢想度蒼生的少女
1924年,葉嘉瑩出生於北平書香世家。
作為滿族葉赫那拉氏後裔,她自幼受到良好的傳統文化教育,三四歲的時候已經會背李白的《長干行》。
背到「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時,大人都笑她說,你才幾歲啊,就坐愁紅顏老了?
這樣的無憂無慮,是她童年回憶里不多的快樂時光。
1937年盧溝橋事變後,北平淪陷,葉嘉瑩的生活被徹底打亂。
她的心中懷有極大的痛苦,卻無處表達,唯有借詩詞訴說。
16歲那年,她寫下「如來原是幻,何以度蒼生」的詩句。
她說,大家都在期待一個太平盛世,可是那個盛世什麼時候才能到來呢?
考上大學的第一年,葉嘉瑩遭遇了此生第一難。
她的母親因病去世,她在悲痛中寫下《哭母詩八首》。
「凄絕臨棺無一語,漫將修短破天慳。」
這些詩句不僅是對母親的哀悼,更有對時代苦難的描繪。
抗戰最艱難的時期,她除了自己讀書還要照顧兩個弟弟。
家裡幾個月吃不到白米白面,只能吃又酸又臭的混合面,弄點咸醬把氣味蓋住才能吃下去。
雖然不知道戰爭哪一天結束,哪一天才能與父親重聚,葉嘉瑩的詩句卻始終心向光明。
她寫下「甘為夸父死,敢笑魯陽痴。」
意思是說,自己願意像夸父一樣,為了所追求的光明勇敢犧牲。
那段艱難的歲月里,詩歌成為了她情感的出口,也是她對抗苦難的方式。
遭遇家暴想要自殺,詩詞成唯一慰藉
1948年,葉嘉瑩與丈夫趙鍾蓀南下至南京結婚,隨後不久,她便隨丈夫遷居,開啟了一段新的生活旅程。
後來她的丈夫趙鍾蓀被當局監禁近四年,葉嘉瑩和她年幼的大女兒也一度被拘留審訊。
這段經歷給她的生活帶來了巨大的不確定性和恐懼。
她到處打探,但是完全得不到丈夫的任何消息,學校宿舍也不能住了。
她委身在丈夫的姐姐姐夫家。
家裡人待她態度並不好,給她連床鋪都沒有,她只能等別人睡著以後在走廊上鋪個毯子,抱著女兒睡覺。
就這樣過了三年多,好不容易才等到丈夫回家。
可是丈夫的回歸不僅沒有帶來希望,反而使得葉嘉瑩處境更加艱難。
回來的趙鍾蓀性格大變,不但不願意出門工作,還動輒在家中暴怒打人。
最絕望的時候,葉嘉瑩一度想要開煤氣自殺,唯一放不下的只是兩個女兒。
這一次,又是詩歌救了她。
她看到王安石在《擬寒山拾得》里寫,「眾生選眾業,各有一機抽」,大意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因果循環。
她知道,丈夫會這樣性情大變,也和他的命運不幸有關。
這句話雖然有幾分自欺欺人,但也支撐葉嘉瑩繼續活下來。
她把自己的生活重心放到女兒和詩詞身上,在各個大學輾轉執教。
特別荒唐可笑的是,她在溫哥華教書,憑一己之力養活全家人,想要把家人接過來時,移民局卻告訴她,你的丈夫不是你的眷屬。
「連你都只能是他的眷屬。」
後來她把這件事告訴丈夫,丈夫卻覺得理所當然,他說,當然啊,當然啊。
葉嘉瑩一句話都沒有說。
讓葉嘉瑩對丈夫徹底死心,大概是在大女兒去世之後。
52歲那年,她從溫哥華飛到多倫多探望大女兒,心中滿懷期待,卻在當晚接到大女兒和女婿雙雙車禍身亡的消息。
她把自己關在家裡,連續十天閉門不出。
從青年喪母到壯年喪女,她的每一滴才華似乎都是用苦難淬成。
有人說,之後那幾天,同事在學校看見她,她似乎只是眼圈一紅就過去了。
這時的葉嘉瑩,絕不是不難過,而是痛苦到了極致,眼淚慰藉不了任何。
女兒幾乎帶走了她對人生的大部分挂念,此生唯一使命只剩下詩詞。
96歲上講台,捐款3568萬元
此時的新中國經歷了多年苦難的洗禮,正是生機勃勃,蓄勢待發的時刻。
葉嘉瑩回到國內,她在火車上看到年輕人捧著《唐詩三百首》,心裡特別高興。
她的祖國母親和她一樣,飽受苦難,仍然沒有放棄詩歌與文明,中華民族的堅忍不拔,由此代代相承。
1978年,葉嘉瑩給國家教委寫信申請,希望能夠回國教書。
隔年,這位兜兜轉轉,漂泊流離大半生的詩詞的女兒,終於回到了祖國的懷抱。
她在南開大學執教三個月,每節課都座無虛席,學生們為了聽她的課,紛紛偽造聽課證,痴迷到不肯下課。
葉嘉瑩形容這段時光是,「白晝談詩夜講詞,諸生與我共成痴」。
當時已經是北大中文系教授的戴錦華也跑來聽她的課。
她說,葉先生是我當時毫不猶豫地選擇未來要做教師的重要和直接的推動力。
30多年來,她到國內幾十所大學進行過講學,開設的演講有幾百場。
她的教學方法注重吟誦,「吟誦是學習古典詩詞的重要法門,它所帶來的興發感動的體會,是深入理解古詩詞的基礎。」
她說,近代之後,吟誦被認為是腐朽落寞的文化,逐漸不被提倡。但她覺得吟誦要是斷絕了真的可惜。
「不留下正統的吟誦,我覺得對不起下一代的學生。」
比如李白的《憶秦娥》里寫,「樂游原上清秋節 (jie四聲),咸陽古道音塵絕 (jue四聲)。」
一定要加上聲調,才能還原古韻的美感。
她的講課風格以「跑野馬」著稱,能夠結合時事和生平經歷,從單一詞句發散到廣闊背景。
講韋莊《思帝鄉》里的「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她從愛情發散到終身志向,激勵了許多學生。
講溫庭筠的《菩薩蠻》,她連帶說起杜荀鶴和杜甫,又引入西方符號學的觀點。
講杜甫的《秋興八首》,「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她想起自己思念故鄉的心情,忍不住淚水涌動。
她不是將詩詞作為客觀的學術對象,而是將詩詞與自己的生命融為一體。
上課的時候,葉嘉瑩堅持使用豎排繁體字書寫板書,儘管粉筆灰使她的手指皴裂,依然堅持不輟。
她的講課充滿熱情,即使身體不適,也從不減慢語速或降低語調。
葉嘉瑩從不怕學生笨,就怕學生不肯用功。
據當時上她課的同學回憶,有節課上,一位年齡較長的師兄站起來解說詩詞,結果講得牛頭不對馬嘴,別人都聽不下去。
但是葉嘉瑩完全沒有打斷他,同學們看向老師時,只看到她躲在書後面「悄悄地笑」。
晚年的葉嘉瑩無所挂念,把一切奉獻給了詩詞。
她在南開大學設立了葉氏駝庵獎學金和永言學術基金,以支持年輕的學者和學生,捐贈累計達到3568萬元。
一直到90歲,她才停止招收研究生,還沒畢業的學生就在自家小客廳里繼續帶完。
96歲時,她還親自登台講課,指導學生整理超過2000個小時的講課錄音。
現在的社會風氣鄙夷弱勢,葉嘉瑩卻提出了「弱德之美」。
弱德,不是成為弱者,而是「在強大之外勢壓力下,所表現的不得不採取約束和收斂的屬於隱曲之狀態的一種美」。
是在壓抑之時,堅持理想與操守,矢志不渝;是中國文人的內核。
葉嘉瑩說,「我是一個生來就屬於所謂『弱者』的女性,我的一生可以說都是隨命運的撥弄和拋置。但是我不跌倒,我要在承受之中走我自己的路。」
以退為進,以守為攻。
與其稱呼葉嘉瑩為先生,不如說她是一位內柔外剛、堅若磐石的鐵娘子。
「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
她的靈魂歷經了千錘百鍊,她瘦弱的身軀飽受生活拷打,但是詩詞賦予了她絕處逢生的巨大勇氣。
她用自己的方式和殘酷的生活斗戰到最後一刻,從來沒有服輸過。
如今雖然斯人已逝,可是她的精神值得讚歎。